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令秧打點好了幾套替換的喪服,帶著小如和一個用於跟家裡報信傳話的婆子,便上了路。她從沒有獨自一個人離開過唐家大宅這麼久,所以心裡還真的漲滿了期待。不過,又的確有那麼一點點不安,她問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來可怎麼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來好幾個時辰,若都能實打實地從頭哭到尾,只怕那靈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實在沒有眼淚的時候,跟著出聲便好;若什麼時候眼淚來了,就別出聲省些力氣——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撐那麼些天呢,累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令秧點頭,隨即又為難地想到了另一件事:「這朝夕哭奠也就罷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間,想哭的時候都要過去哭一場麼,我若是朝夕之間一次多餘的都沒去哭過,是不是顯得不太好?」蕙娘也認真地思慮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著情形,隔兩三日多去上一兩回,若看著眾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這下二人都覺得問題解決了,也都輕鬆地喜悅起來。蕙娘歎道:「這可比不得當年老爺去的時候,那時候一天不管哭上幾回,眼淚都是真的。」令秧道:「咱們老爺不過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個多月,我看咱們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開心地笑道:「這麼多年,夫人愛說笑話兒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黎明時,令秧已經穿好了「小功」喪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與川少爺的爺爺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撥女眷裡,離棺材比較遠。她跟著大家垂首盯著地面,聞到了主喪人,也就是六公的長子在前頭焚香的氣味。一抬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站立在主喪身邊的唐璞。從沒見過他穿成這副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樣的白色,因為是「大功」的粗布,這月白色略嫌粗糙,卻讓他不苟言笑的臉有了種肅穆的味道。平日裡惹人厭的一臉跋扈,卻在此時靜靜地凝固成了一種英武。令秧覺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穩,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蕪雜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楊樹。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釘在了半空中,右手誇張地拎起酒壺,酒壺緩緩挪動著,終於遇上了酒盅,將酒盅斟滿——似乎身後響著只有唐璞自己才能聽見的鑼鼓點兒,斟滿一杯,他靜靜放下酒壺,再轉過身子,雙手將酒盅奉給主喪用於澆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樣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間洗盡了這人世間的凡塵,把他變成了儀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發愣,有那麼一小會兒,都忘了垂下頭去,還險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灑完,主喪另一側的司儀拖著中氣十足的聲音宣告了一句什麼,令秧沒聽清,只覺得那人念了句聲若洪鐘的咒語,餘音嫋嫋尚未散盡,主喪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樣,跪下來,放聲號哭。於是,地上跪著的一兩百人便也都加入了進來,令秧第一次明白,原來「聲音」這個東西也可以像風一樣,猝不及防把人捲進去。周圍的哭聲「嘩啦嘩啦」地響,她自己也成了萬千葉片裡的一片。倒是不再覺得心慌了,因為沒人會在乎她究竟哭了沒有。只有唐璞還像剛才那般站得筆直,當然他最初也跟著眾人一起叩了頭的,只不過叩完頭,他的職責便是站起來繼續保證每一道程式。他臉上沒有眼淚,也不會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猙獰,他甚至連哀戚的眼神也沒有——周圍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無動於衷,像是攔截眾人孱弱的哀傷的那道堤壩。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頭,額頭觸到地面,似乎就能壓制住胸口那陣不安。她盼著叩完一個頭,和叩下一次頭之間那短短的一瞬,因為那時候,她便可以理直氣壯地看唐璞一眼,橫豎在他眼裡,這滿地的人像麥浪一樣前仆後繼,他不會注意得到麥浪中的某雙眼睛。

  朝奠終於結束,夕奠似乎過了沒多久便開始了,夾在兩場隆重的祭奠之間,一天的時光顯得輕薄而可憐。第一天的禮尚未行完,令秧已經覺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難道是鐵打的不成?朝夕兩奠之間,多少事情都需要盯著,大小禮節都不可出錯,每天的夕奠完畢之後,眾人連同主喪人都能去歇著,唯獨他還要召集各處管事的人,核對完一天的帳目,開銷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儀;順帶還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資,以及各項事情上僕役們的賞罰。想想看,他能成為整個族中最被長老們器重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人總不能只靠著蠻橫便撐得住所有的場面。夕陽西下,落日的淒豔光芒落滿了他一身,令秧渴望著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疲憊的痕跡來,因為此刻,她的心很柔軟,她希望他臉上能準備一點倦怠來撞上這柔軟。不過他還是紋絲不動,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憊,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又重新開始「渴望」。

  過了幾日,蕙娘打發侯武來傳消息,說要夫人順勢偷個懶回家去歇兩日再來,還說很多家親戚都是這麼做的,沒人受得了這樣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個聲氣,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開便好,不要某天發現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喪家面子上就不至於尷尬。這提議卻被令秧回絕了,令秧只說在這裡並沒覺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這份孝心盡過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爺和川少爺。她當然是揀了個最不容辯駁的藉口,卻不知,這話傳開了,在眾人嘴裡,聽起來就像節婦唐王氏的祭文裡,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詞。只不過,典禮之餘,願意主動過來跟她說話的親戚幾乎沒有,其實她也懂得,換了是她自己,也會覺得,跟一段墓志銘能有什麼可說的。

  該來的,終於還是在某個神志鬆懈的時刻,來了。

  那日的夕奠結束得早,感覺天黑下去沒多久,眾人便散了,這時幾個婆子過來給靈堂聚集的親友們開飯。小如才吃了幾口,立即苦著臉說心口疼,面色變得蠟黃,跟著便沖出去吐了。令秧一時沒了主意,想喚來自家帶來的婆子——可是滿屋子進進出出的僕役那麼多,究竟誰能認得自家那個人,也是個問題。虧得一個看起來清爽面善的丫鬟幫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識,即刻便找了人來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裡的馬車終於趕來接走小如的時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來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過來,令秧倒不介意這個,只是一心記掛著小如的病。她獨自坐在客房中六神無主——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麼大的事情,看來出門這件事委實是極難應付的。這時聽得有人輕輕地叩門,令秧猶豫著,開門一看,卻是白天那個幫忙的丫鬟。她剛剛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那丫鬟便率先開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爺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爺說了,九爺說不能讓夫人一整夜沒個人在身邊端茶倒水,就把我派來了。我叫瓔珞。」

  令秧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這丫鬟嘴裡的「九爺」指的就是唐璞。「這也太讓九叔費心了。」令秧為難地笑道。「夫人千萬別這麼客氣呢,九爺說了,夫人是咱們家的貴客,一點兒都怠慢不得的。有什麼吩咐我做的,儘管說就是了。」「明日見了九叔,定要好好謝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臉上略有點溫熱。「九爺還說……」瓔珞試探著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覺得我用著還順手,就不必勞煩府上明日再大老遠地派別的丫鬟來了,何不就讓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麼樣呢。」令秧看著瓔珞,瓔珞的臉上是一覽無餘的無辜,像是只不過在等著她回答而已,她輕輕地眯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已經過去好久了,可其實不過是片刻而已,然後她點點頭。

  次日令秧傳了信兒回家,說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來便是,九叔家裡的丫鬟伺候得甚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裡的小丫頭出來丟人現眼了。就這樣,寧靜地度過了兩日。第三日夜裡,早已熄了燈,令秧卻睡不著,輕輕側了個身,頭頂的帳子隱隱地在黑夜裡露出點輪廓。瓔珞的聲音清澈地從帳子外面傳進來:「夫人若是睡不著,我陪夫人說說話兒可好?」她不作聲,只聽著瓔珞的聲音自顧自地繼續著,「我們九爺跟我說,有句話兒,想讓我問問夫人,若是夫人不願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閉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閉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聽不到瓔珞說什麼了。眼簾垂下,眼前的黑暗並沒有更濃重一分,她卻聽見自己在說:「問吧。」瓔珞得著了鼓勵,嗓音裡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繡玉閣》的戲裡,文繡「斷臂」那折,夫人還記得文繡給那壞人開了門吧?我們九叔就想問問,夫人覺得那文繡明知道自己一個寡居的弱女子,為何還要給那人開門?」「因為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文繡有副好心腸。」令秧輕輕地回答。「難道不是因為,聽見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個風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麼?九叔還有第二句話要問,那出戲裡最後一折,是文繡第三次聽見有貧病交加的路人叩門,已經得了一次教訓,她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不開門,便見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為何有些惱怒,感覺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裡知道門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九叔還問,換了是夫人,會開門嗎?」

  她將臉埋進了枕頭裡,一言不發。

  良久,瓔珞靜靜說道:「九爺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上,夫人願意當面回答九爺嗎?」

  四十九天過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過完了。雖說因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這個年也過得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還是得忙上好一陣子:雖不能奢華,可過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準備;唐氏一門以外的親友們總要來拜年還得招待;川少爺趕在大年三十的時候回來燒香祭祖,再去六公靈前哭了一場,沒過十五便急著要上京去考試,打點行裝盤纏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當令秧和小如總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來的時候,整個大宅還籠罩在「年總算過完」的疲倦裡,就連蕙娘也未曾顧得上仔細打量令秧,只有紫藤笑著說了句:「這也奇了,別人都說守靈辛苦,咱們夫人怎麼倒像是胖了些。難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這個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說,其實只要細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變化了。因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間已沉澱著胸有成竹的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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