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六三


  只有謝舜琿,在過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時候,心裡才一驚——就像是令秧往他心裡投了一塊石頭,所有的鳥雀就都撲閃著翅膀飛散了。雖說已褪了喪服,不過家常時候她也穿著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卻往她身上罩了一層瀲灩的光澤。她的眼睛也一樣,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後行禮,再坐下——這一次她完成所有這些動作時,絲毫不在乎自己那條殘臂,正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沒有之前那麼僵硬了,某些時候因為失去了平衡,會約略地,蜻蜓點水般傾斜一下身體,反倒像是弱柳迎風。她吩咐小如去燙酒的語氣比往日柔軟,吩咐完了,回過頭來,定睛將眼光落在謝舜琿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這眼神本身是份珍貴的大禮,然後靜悄悄地一笑,望著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轉向別處去的時候,還在嘴角殘存著。

  「還想拜託先生幫我往外捎點東西給人呢。」她說得輕描淡寫。

  謝舜琿用力呼出一口氣,單刀直入道:「你明說吧,那男人是誰。」

  她悚然一驚,卻也沒有顯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說什麼都不費力氣。」

  他看著她的眼睛,不笑。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淘氣的孩子準備承認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輕輕地說:「是九叔。」

  謝舜琿像是自嘲那樣短促地歎了一聲:「唐璞。我為何沒早想到這個。」轉瞬間他又惱怒了起來,「夫人休要怪我責備你,可是這事委實太糊塗,你若真的覺得難挨,我懂,你告訴我,多少戲子我都能替你弄來,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個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說我們籌畫那麼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東流,就連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能早點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頓了,狠狠地悶了一盅酒,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話太蠢。

  「先生你在說什麼呀?」她看起來困惑而無辜,「我從未覺得難挨,老爺去了這麼多年,雖然有人為難過我,可是在這宅子裡終歸還是對我好的人多,這裡是家,能在這裡終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個男人不可,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望著他,眼裡突然一陣熱潮。

  「你只不過是情不自禁。」他說完,便後悔了,尤其是,看著她滿臉驚喜用力點頭的樣子。他微微一笑,腔子裡卻湧起一股深不見底的悲涼。這麼多年,他終於明白,他究竟是因為什麼如此看重她——過去的總結都是不準確的,並不是她天真,不是因為她聰明而不自知,不是因為她到了絕處也想著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過是,因為她無情。她身上所有讓他讚賞的東西都是從這「無情」滋生出來。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那個叫唐璞的男人終結了她,她從此刻起才真正墮入人世間的泥淖之中,滿身污濁的掙扎此刻讓她更加美麗。而他,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說:「夫人可知道,這情不自禁,怕是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發乎情,止乎禮』,我是個沒見識心性也粗陋的婦道人家,先生就原諒我吧。我沒那麼糊塗,四五月間,他就又得出發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載。我們二人只爭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誰都不再提。」她像撫琴那樣,尖尖十指拂過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會小心的,已經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可能不把我們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罷了。」謝舜琿揮揮手笑道,「該料到早晚也有這一天,只是謝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頭玩兒慣了,一時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卻不同……」

  「好了謝先生。」她寬容得像個母親,「類似的話,想必旁人也總這麼跟你說吧。我又不指望著在天願做比翼鳥,他還能辜負我什麼呢?」

  這恐怕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嘗到「享樂」的滋味。隨她去吧,他一陣心酸,人生已經那麼短。

  萬曆三十三年,整個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過的。就連川少爺終於中了會試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沒怎麼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試放榜,川少爺中的是二甲,賜進士出身。消息傳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歡樂。休甯知縣的賀貼在第一時間送到了家裡,蕙娘充滿愉悅地向紫藤抱怨道:「剛剛過完了年,沒消停幾天,便又要預備大宴席了,不如我們趁著今年多雇幾個人進來吧。」

  自從川少爺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離家不遠的道觀裡點了一尊海燈。每個月佈施些銀兩作為燈油錢,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總要帶著小如去親自拜祭,說是為川少爺祈福求他金榜題名,真的中了以後便接著求他日後仕途的平安。聽起來非常合理,無人會懷疑什麼。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囑咐趕車的小廝停在道觀門口等著,說上完了香會跟道姑聊聊再出來。隨後便從道觀的後門出去,走不了幾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

  唐璞手裡一直都有祠堂的鑰匙,自從門婆子夫婦被調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換成了一個耳聾的老人。令秧輕而易舉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邁入祠堂的後院。曾經,她被關在那間小房間裡度過了一個無眠的長夜;現今,她深呼吸一下,輕輕地推門,那個男人就在門裡,她跨進來,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當這是又一次永別。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僅僅因為偷情,還因為,如此純粹的極樂,一定不是人間的東西,是她和她的姦夫一起從神仙那裡偷來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著毒藥在面前,手微微地發抖,就是在這間房間裡;如今門婆子搬離了祠堂,這房間便空著沒人住,她的毒藥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滾燙地融化在她的懷抱中,他們一起變成了一塊琥珀。戰慄之餘她心如刀絞地撫弄著他的濃密茂盛的頭髮,他不發一言,豁出命去親吻她雙乳之間的溝壑,她說你呀,你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裡。他的擁抱讓她幾乎窒息,他捧著她的臉,惜字如金地說:「我帶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無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說:「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我,就是在這裡?」

  他當然記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叢竹子如今已經被砍了,可是你還在這兒,十五年,你就長在我心裡,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長在我心裡』?」他低下頭去,親吻她那條滿目瘡痍的左臂。他眼裡突然泛起一陣凶光:「我聽說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個時候,恨不能騎馬出去,殺光所有那些當年逼你自盡的長老,殺光那些嚼你舌頭的人,不看著他們橫屍遍野,我這輩子再不能痛快。」

  她嬌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辦喪事,你是不是就永遠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輕輕地叩門:「夫人,時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裡該起疑了。」

  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原來直到此刻,他還一直在她的身體裡。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親吻他的臉龐,她說:「當初沒在這裡把那碗毒藥喝下去,原來是為了今天。」

  回家的馬車裡,小如有條不紊地為她整理鬢角和釵環。她的面色倒是波瀾不驚,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實,她並不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過是回憶起那個最初的深夜。瓔珞靈巧地推門出去,似乎無聲地遊進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帳子隨即被掀起一道縫隙。男人和月光一起來了。他不發一言,笨拙地寬衣解帶,然後躺在她身邊。他出乎意料地有點羞澀,她輕聲道:「九叔你這是何苦?」他答非所問:「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她安靜了片刻,莊重地跟他說:「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學舌那樣,在口裡小心地含著這個珍貴的名字,「令秧。」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我好想你。」

  最後的那個風雪之夜,文繡明明不可能知道門外站著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為何要開門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為何連翹明明答應得那麼好,卻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羅大夫;也明白了為何眾人都覺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兒太可憐;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爺垂危的時候,雲巧為何一夜之間眼睛裡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們都認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

  可是人們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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