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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二章

  蘭馨的「七七」過完以後,川少爺便離開了家。

  走的時候頭也沒回。蘭馨在世的時候,特別是最後幾年,他從未正眼看過她,所以出殯的時候,便有人議論紛紛,奇怪為何川少爺哭得如此肝腸寸斷——蘭馨的娘家人,原打算興師問罪的——他們不相信蘭馨只是因為一點口角才一時想不開的,可後來硬是被川少爺心魂俱裂的眼淚澆熄了所有的氣焰。再加上蕙娘把喪事料理得風光隆重,對娘家來弔喪的一眾主僕都照顧得非常周到,後來,蘭馨的哥哥便也長歎一聲,嘆息自己妹子秉性素來剛烈,再加上這麼多年未能誕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鬱結,臉上一時掛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卻因為身孕,沒來蘭馨的葬禮。其實令秧知道,三姑娘和蘭馨不同,她心裡最清楚不過,什麼才是要緊的事情。

  眾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話的川少爺,自從少奶奶過世以後,更加寡言少語,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來也陰沉了。當然了,這種陰沉在外面的女人們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許他直到此時才算明白,蘭馨對於他來說,並非可有可無。但是令秧已經無從知道答案了,因為直到川少爺離家,他們都再未交談過一句。

  川少爺這次走得更遠,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無錫縣,有一位名叫顧憲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職為民,返鄉便辦起了一所「東林書院」,這東林書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學問,有見識,心憂天下的讀書人聚集在那裡針砭時弊指點江山——莫說是無錫知縣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東林學派的重臣。川少爺覺得在那裡也能尋到一個男人該有的事業。至少在那裡,有更多的人跟著他一起罵閹人,並且罵得更有才情。

  這些都是謝舜琿解釋給令秧聽的。川少爺去參加「東林大會」,其實也是謝舜琿的建議,依照謝舜琿的眼光,民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書院學派裡,只有東林書院最有成大氣候的可能。蘭馨一去,川少爺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忘記了,自己說過再也不許謝舜琿踏入家門的話。反倒是在一個深夜裡敲開謝舜琿的房門,如很多年前那樣,無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謝先生,這個家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爺走了,唐家大宅卻沒有顯得很空。大家照舊是熱熱鬧鬧地穿梭其間,這讓令秧心裡隱隱地有種「慘勝」的錯覺。原先貼身伺候川少爺和蘭馨的丫鬟都沒有遣散,一個大些的調去繡樓陪著溦姐兒,兩個小的調來了令秧房裡。令秧打量著把這兩個孩子調教幾年,等當歸哥兒娶媳婦兒的時候,正好送去伺候新來的少奶奶。眾人都說夫人是真心疼愛當歸哥兒,事無巨細都打算得這麼仔細。令秧心裡隱隱地希望,雲巧這個時候能來跟她說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話,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奢望。如今在這宅子裡,若想看見雲巧,只怕必須趕著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見她帶著丫鬟出現在院子裡——那是她去廟裡進香的日子,當然了,她也不會跟宅子裡的任何人交談半句。

  令秧最不喜歡初冬這個時節,室外的陰冷雖不劇烈,可是絲絲入扣,即便是著了厚裙子棉比甲,腳心裡還像是踩著一團濕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裡多生幾個火盆,待久了卻又覺得熱,炭氣彌漫,嘴唇上似乎從早到晚都結著一層硬殼子。怕是只有在謝舜琿造訪的時候,才有一點鼓舞她的歡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們篩完了酒定要好好燙一下,窗外零星地飄著冷雨,雨滴裡隱隱摻著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雲巧現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歎氣,「你是沒看見,她整日過得像個姑子,我真沒料到,僅僅因為恨我,她便連『活著』都好像覺得沒趣兒。」

  謝舜琿皺皺眉頭道:「夫人千萬別這麼想。一個人若是覺得沒了生趣,多半是厭煩了整個人世間,這可不是夫人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這話我便真是不懂了,這人間即便再淒清,也還是有熱鬧的時候啊。」

  謝舜琿溫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這天下可就斷斷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幾句,你便渾身難受是不是。」令秧氣急敗壞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裡,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裡裡外外,有蕙娘在揮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著本來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轉,她只有一個任務,便是扮好那個如同府裡招牌的「節婦」,這件事她擅長並且駕輕就熟;溦姐兒的病好了大半,雖說見了她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在繡樓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說有笑;當歸哥兒也長成一個結實的少年了,這孩子人高馬大,憨厚,心眼兒實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雲巧眼裡唯一一道光線,只可惜這孩子完全不能領會大人之間那些微妙的緊張,跟令秧日益親近著,有了什麼他自己也曉得比較過分的要求,去夫人房裡撒個嬌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過,也是時候定下來當歸的婚事了,可令秧覺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許川少爺明年就中了進士,這樣當歸可以挑選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還笑,說夫人真是深謀遠慮;因為川少爺離得很遠,那種時刻隱隱威脅著她的恐懼便放寬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做一個宅心仁厚的「繼母」,入冬以後便著人打點著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適的商戶帶過去。

  隔三差五地,謝舜琿還是會來。雖說如今已經沒有了和哥兒切磋學問的幌子,不過府裡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誼當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給他燙上一壺酒,他們閒話家常,互相嘲諷,若是謝舜琿太過刻薄,令秧惱了便拂袖而去——不過撐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爾她也會跟謝舜琿念叨兩句,也不知楊公公許諾過會盡力幫忙,究竟還算數不算——不過,都無所謂,她不再覺得煎熬,歲月從此便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歲,到五十歲,到死。

  六公的死訊是在臘月初的時候傳來的。其實六公纏綿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眾人看到唐璞騎著白馬,帶著一眾著喪服騎黑馬的小廝們前來叩門報喪的時候,也都不覺得意外。都說六公剛剛咽氣的時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兒子拿著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邊的屋頂上大喊著招魂,因為周遭寂靜,這喊聲淒厲地傳了好遠,驚飛了遠處樹上的一群烏鴉,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間從床上坐了起來,像是因著打了個巨大的寒戰才被彈起來的——搞得看守的婆子們異常緊張地屏息看著她,就像一群獵人埋伏著觀察一隻豹子,猶豫著,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須上去綁她的時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喪儀裡,理所當然地成了「護喪」,負責監督跟打理喪儀的所有往來環節。報喪的隊伍離開的時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別人家報喪最多來兩三個人,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浩浩蕩蕩的排場,不愧是九叔。」轉過頭去急急地尋侯武去派人送奠儀了。

  人死之後三天,便是大殮,屍體入棺的日子。六公家裡請風水先生看過了,入棺之後,六公須得在靈堂裡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時候才可入土。大殮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數到場舉哀,按照「五服」的規矩穿戴好各人該穿的喪服。唐璞請來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這四十九天裡,族中各家須得出一兩個人守著靈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這委實是個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麼也不敢吐露,心裡沒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遠,每日辰時必須得打扮停當跪在靈堂裡等著焚香祝禱,接著就得大放悲聲,跪到腿發麻的時候,通常僕役們才來開飯。

  夕奠則更是辛苦,若眾人還都在那裡哭著,誰也不好意思率先離開——夕奠究竟哭至幾時能回去睡覺,就只能看運氣了。偏偏唐簡家就是離六公家很遠的,往返也要近三十裡的路程,川少爺遠在常州不能回來守四十九天,有資格代表唐簡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還好唐璞這個護喪人想得周到,將六公家家廟裡的十來間空房子命人打掃收拾出來,供家遠的族中子弟住宿;至於需要行禮四十九天的女眷們,則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裡,免了來回的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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