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五七


  令秧不看小如,斜睨著謝舜琿問道:「你究竟又在搞什麼名堂?就算是捅了婁子叫人給你收拾,也說個明白好讓我們心裡有底兒。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給打成這樣的?」「天地良心。」謝舜琿無奈地長歎,「謝某本想著好久沒來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個閑兒,哪知道剛剛出城,小廝說要去解手,誰承想在田地裡就撿到了這個可憐人……我還費了好大的力氣雇來馬車,才把他抬來,夫人倒這樣冤枉我,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來,可為了掩飾這種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裡眼睛看看別處,也沒有旁的辦法了,只好故意加重嘆息的力度:「也真是個可憐人,一定是外省來我們這兒做生意的吧。我看那雙鞋子式樣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綢緞生意的。莫不是遇見了盜匪……作孽,他家裡人還不知道要怎樣擔心呢。」謝舜琿含著笑正要開口,忽然聽得羅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門,一面低聲地喚:「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舜琿不緊不慢地起身開了門:「大夫請進來吧,謝某出去便是。」在門外回廊上悠然地踱了兩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靜靜積起的一個小小的水窪,直到羅大夫神色慌張地出來對他微微拱手的時候,才又還了禮,重新邁進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豎,滿面怒容地瞪著他。她生氣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分外有趣。一看見他,令秧便揚起了聲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當他只是個過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沒告訴蕙娘——如今可倒好,這麼大的一個麻煩是經我的手弄到家裡的,這叫我如何做人呢!」還嫌不解氣,又咬了咬嘴唇補充道,「你看看,如今連孫子都入學堂開蒙了,你這做爺爺的辦事還這麼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說你什麼好啊,你慈悲心腸看見人落難,那你怎麼不把這太監請到你家去養傷,我到底該怎麼跟蕙娘說,過幾日官府要是來尋他我又該如何是好啊……」與其說罵人,她倒更像是神經質地自言自語。「夫人且息怒。」謝舜琿笑著擺擺手,不知為何,她也就聽話地安靜下來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為著救人,沒想著其餘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發現他是稅監府的公公——我不是沒想過原路折回去把他帶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縣眼下正是亂的時候,聽說稅監府一個聽差跑腿的小廝已經叫那些鬧事的給打死了,連錦衣衛都傷了好幾個,這位公公必定也是換了百姓的衣服趁著亂逃出來的,我怕此時帶他回去又生什麼事端,便想到不如讓他就在休寧避一陣子,等傷好了不用夫人說話,他自己就得急著回去了。」

  「你又是怎麼發現他是稅監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麼,也顧不得生氣了。

  「其實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確是這人的鞋子與眾不同。那是皂靴,咱們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樣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讓夫人以為他是開綢緞莊的了。」謝舜琿極為開心地大笑了起來,「這真是極妙,夫人就告訴府裡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綢緞生意的親戚好了,這綢緞莊的來頭了不得,買賣的都是宮裡內造的貨色。」

  令秧被謝舜琿的前仰後合弄得很沒面子,只好訕訕地搶白道:「我能見過幾個穿官靴的,況且,那些著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後頭,哪能看得真切。你說等傷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裡去……你告訴我,我也好吩咐家裡的小廝們。」

  「只怕用不著勞動夫人家的小廝。」旁人或許會覺得謝舜琿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諷,可令秧卻從不這麼想,只是凝神在聽,「用不了幾日,朝廷都會派人來尋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診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說,朝廷也會來尋他?」跟著,眼睛倏地亮了。

  謝舜琿慢條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來收稅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沒人來尋他?話說夫人真是熟不拘禮了,過去同我說話,還總是『先生』長『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來。」

  「想跟你說點正經的真難。」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睜圓了,「若是這麼說,我就還得謝你,說不定他也會念著我的好,回京城以後幫我的忙——咱們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這一層了?」她已經理所當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們兩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過是在路上想到的。」謝舜琿含笑道,緊跟著,認真地輕歎了一聲,「如今,謝某便真沒有什麼可以指點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師』了。」

  令秧蜻蜓點水地低下頭去,難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忘記她只剩下了一條胳膊,並且,即使突然想起來也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名叫楊琛的宦官終於清醒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渾身沉重得像是被埋進了土裡,眼皮一抬,便牽得腦袋裡一陣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閉上,那一刹那,疼痛也就被關進了黑暗的匣子裡,耳邊湧進一股清澈的聲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似乎已經穿過了血肉之軀掉在地面上,他已經沒什麼力氣絕望,所以只好平靜地想:看來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還是無濟於事。接著一隻手輕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連接的地方,那個聲音道:「公公快別動,好生養傷,咱們家雖說沒出徽州的地界,不過休寧離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簡陋,可是無人打擾。安心躺著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裡的小廝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兒。」

  他又一次地忍著疼痛,微微睜開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湧到他面前來。說不準眼前這婦人究竟多大,看容顏不算十分年輕,雖說皮膚光潔,可臉上的線條一看就是經過些人世的齷齪的,襯得眼睛裡的神色也有風霜。但是她的聲音卻清脆嬌美,如同少女,總感覺伴隨著她的說話聲,她眼睛裡會隨著這琳琳琅琅的聲音濺出幾滴淚來。她渾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頭髮上也沒有釵環,恐怕是個孀婦。不知為何,她讓他相信,他的確置身于一個安全的地方。

  好幾年以後,楊琛回憶起在唐家大宅養傷的日子,仔細一想,才發覺,自己不過只在那裡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為何,能記得那麼多關於令秧的事情。這位唐家夫人讓自己的貼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藥,他的一日三餐,則是這位夫人親自端進他房裡的。她們熱情,細緻,但是在這唐夫人臉上,他居然找不到一絲旁人見了他們都會有的驚懼和諂媚。她認真地看著他吃飯,並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要他多吃點兒這個或那個菜,並且還追了一句:「湯倒是也快些喝呀。」這種坦然反倒讓他感覺不可思議,最為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會隱隱地擔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會責備他。

  起初他不怎麼願意同她講話,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種奇怪的尖細,這其實讓他覺得羞恥……尤其,是在宮外的女人面前。不過有一天,他終於放下碗認真地對她笑笑:「自打來了這徽州的稅監府,無論是官紳,還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這兒,不止看見過笑臉,連噓寒問暖都聽得著。」「怎麼會。」令秧難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們,還敢給你們甩臉子麼?」——唐夫人還很喜歡跟他聊天,只是,她像個孩子那樣,常會提一些荒謬,可是極難回答的問題。

  「他們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們,兩宗加起來,不給冷眼又能給什麼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來點頭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動圍了稅監府的褃節上,沖著我們扔石頭扔得最凶的,便是他們。」

  「不過話說回來,官府的稅已經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們賺的也是辛苦錢。你們說來就來,再征走一道,難怪會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從蕙娘那裡聽來的話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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