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五六


  只是「過些年」畢竟是件太遙遠的事情,所以溦姐兒靜靜地轉過了身子,整個人縮進了被子裡。

  遠方倒是傳來了好消息,這一年來,湯先生改寫過的《繡玉閣》果然演到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宅邸。因此,當南直隸總督進京的時候,也少不得興致勃勃地在看戲的時候跟同席的官員們說起,這齣戲原本脫胎於一個真正的節婦的故事,且這節婦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據說,這故事已經講到了禮部尚書那裡——據說而已,可是這「據說」已經足夠讓令秧興奮了很久。這種懷揣著期盼的日子,過起來,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覺總是粼粼地顫動著,跟陽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還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難的事情,想起老爺剛走的時候,那個度日如年的十六歲的自己——她愉快地長歎一聲:你呀,還太年輕。其實此刻的她也並未沉著到哪裡去,隔一陣子就會問謝舜琿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謝舜琿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說不準,不過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會兒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爺能早一些考中進士,夫人出頭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後他們二人便相視一笑,好像川少爺連著兩次會試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謝先生已經有一陣子沒有音訊了。就連令秧都聽說了,這一陣子,州府那邊很亂。幾日前川少爺從書院裡回家,講起來都興奮得很——說駐紮在徽州負責收礦鹽稅的太監實在過分,幾年來已經累積了民怨無數——眼下終於有人領著頭兒包圍了那閹人的稅監府,書院裡的這群讀書人也跟著蠢蠢欲動,事實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廣為傳閱的討伐閹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爺他們的東陽書院——至於具體是誰的手筆,自然沒人肯承認的。

  一般來說,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稱為「男人的事情」。心裡這麼想的時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頭,也就把那團費解的糨糊放下了。雖說宦官怎麼說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這些牽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糾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為歙縣那邊太亂了,謝先生多半足不出戶,因此,沒人能來解答令秧滿心的問題。她只記得,蕙娘驚訝地問過川少爺:「青天白日地鬧這麼大,知縣知府都當看不見麼。」川少爺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裝看不見,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話來說有事到祁門去了,歙縣的縣衙大門今天起都是關著的——知縣下了命令說縣衙裡不准出動一兵一卒去幫稅監府解圍。」

  蕙娘掩著嘴駭笑:「由此可見這起宦官還真是犯了眾怒。這徵稅自古以來便是官府的事情,憑空他們跑出來插一杠子,遭人恨也是活該。咱們府裡也一樣,因為他們,這些年參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錢——不過若真的放任不管,鬧出人命來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裡擱?」川少爺又笑道:「果真是婦人之見,死兩個閹人算得了什麼,百姓圍攻稅監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們徽州,好些地方都有過,聽說湖南那邊還有人直接把來收稅的太監捆起來丟在河裡淹死——也沒聽說過哪裡的知府因為這個被查辦。你若看過朝堂之上那班大臣們上的奏摺,才知道什麼叫不給皇上留面子,有些簡直就是指著鼻子罵了,要我看咱們聖上是真真的好涵養……」川少爺講話已經很有指點江山的味道了,很容易便讓人忘了,其實他也沒有親眼見過朝臣們的奏摺。「你別欺負我們女人家沒見過世面。」

  蕙娘不屑地啐道,「這麼些年,不說別的,單是當年聽老爺講的一星半點朝堂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影子的,何況……」蕙娘說到此處還是打住了,好險,差點就因著一時興起,把自己當初在教坊裡聽來的事情擺到檯面上來說。不過川少爺倒是滿面春風,沒有聽出絲毫端倪來:「誰不知道蕙姨娘是脂粉堆裡的丈夫,哪裡敢小瞧呢。」

  令秧在一旁安靜了許久,越聽越覺得糊塗:「怎麼還敢罵皇上——不怕皇上殺頭麼?」她委實按捺不住了才開口問的。川少爺和蕙娘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兩個人便一起笑了——令秧還以為自己准是又問出了什麼蠢話,卻不知道這問題看似幼稚,卻讓人不那麼好回答。蕙娘只是笑著說:「夫人又在開玩笑了。」這卻讓她更加糊塗,只得不好意思地跟著他們笑起來。川少爺道:「夫人想想,皇上難道能把滿朝文武全都砍了頭不成?」令秧雖然遲疑,但還是問了:「皇上……難道不能麼?」這下他二人一片啞然,全都不笑了,蕙娘急得拾起桌上的摺扇對著川少爺肩膀輕輕一擊:「全都怪你,提起這個話頭來招惹她。」令秧知道自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這種時候,便覺得——終究還是謝先生好啊。

  蕙娘她們閒談的時候也說起過,這六七年工夫,萬歲爺像是嫌錢不夠花,往各省都成立了稅監府,派遣專門徵收礦稅的宦官統領著。說是徵收開礦的稅收,可事實上,對於徽州這種根本就沒有礦的地方,自然就徵收到了各行各業的商家頭上。徽州向來是個富庶安寧的地方,這麼多年,來這裡上任的地方官員也都大都懂得珍惜——給官府上稅自不必提,世世代代都習慣了的,真遇上磕磕碰碰之處,官府和民間各退一步,是多少年來達成的默契。可是從沒聽說過宦官們從京城裡跑出來再多征一道稅銀的道理——怨聲載道也是必然的。朝中大臣上過無數次奏摺,闡述這礦監稅是如何不合理,萬歲爺卻充耳不聞。若是聽說哪裡的百姓真的暴動了打傷乃至打死了負責礦稅的宦官,也不過是再重新派另一個頂缺——這些年,在經營上跟蕙娘打過交道的男人們,提起「稅監府」沒有一個不咬牙切齒的,蕙娘也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地長歎一聲:「真沒想到,原來九五之尊的手頭也能緊到這個地步。」

  令秧做夢也沒想過,這些完全在她心智之外的,「男人」的事情,終有一天也會和她有關。總之,認識了謝先生以後,天底下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一個黃昏。川少爺在白日裡不顧眾人勸阻,又騎上馬回到書院去,令秧也不懂得為何州府的亂局能讓他如此興奮,他摩拳擦掌,眼睛裡充滿了滾燙的快樂。整張臉龐似乎都被點亮了——那是他的女人們從來都沒能做到的。蘭馨重新關上房門焚香寫字,自從得知三姑娘懷孕以後,她臉上就更是沉悶著沒有表情。蕙娘在前頭一如既往地忙碌,雲巧一如既往地仇視著令秧,而廚房裡,晚飯照舊在眾人的忙碌中寧靜地飄出香氣,飯菜氣味的角落裡,隱隱地,照舊流動著一股藥味——依然是連翹送進來的方子,配給溦姐兒的。

  紫藤就在這個庸常的黃昏裡,神秘兮兮地進房來,壓低了嗓門道:「夫人,謝先生來了,他事先打發他的小廝跟侯武通了聲氣,我們把後門打開了,他此刻就等在那裡。還吩咐我不要聲張,直接把夫人領過去,說有要緊的事情要交代給夫人。」

  令秧無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麼怪。」說罷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後,又喚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輕悄而又迅疾,為了跟上她,令秧也顧不得自己其實是深一腳淺一腳,心裡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罵過紫藤像貓一樣,看來是沒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進,一個天井挨著另一個地穿過去,每個天井卻都面貌近似,全神貫注地走過去,令秧就感到一種微妙的眩暈。

  謝舜琿漫不經心地站在拱形的後門裡面,像是態度瀟灑地接受了什麼人將他嚴絲合縫地嵌進去。身旁還有他那匹倦怠的馬。見她來了,還忙不迭笑道:「夫人這次替謝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個人在府裡暫住幾日,人命關天,夫人最是個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後還有一輛破舊的馬車,以及一個心不在焉只等著結算報酬的車夫。她走上前兩三步,小心翼翼地將那馬車上垂著的藍布簾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燙著那樣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這是個巨大的麻煩。她吩咐紫藤道:「叫兩個侯武信得過的小子,抬上小轎過來,把人安置在謝先生平日住的屋裡就好。再把羅大夫叫來。」

  謝舜琿贊許地看著她:「夫人真是大將風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渾身是血,令秧指揮著小如和另一個小丫鬟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時候很費了一點力氣。等候著羅大夫來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們去廚房燒開水,自己坐在那裡細細端詳了這人幾眼。眼睛上一圈烏青就不提了,臉上、手背上都劃著血道子,血跡凝結成了斑斑點點的棕色,不過尚有新鮮的血液從裡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滲出來,若是能不去端詳那些駭人刺目的紅,便能發現這套中衣其實非常講究,令秧甚至都不認得這是什麼緞子——隨後她便在心內訕笑著斥駡自己: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還是穿在裡面的——看得這麼細心,也不嫌害臊。明明這屋中除了她,再沒第二個清醒的人了,也還是將目光挪開,移到床前擺放著的那對鞋子上——全是土,髒汙不堪,邊沿上還沾著些可疑的東西,搞不好是踩著了田地裡的牛糞——不過這鞋子的式樣倒是奇怪,質料也好……這念頭只是迅疾地在她心裡一閃,還沒來得及成形,門吱吱悠悠地響了起來,羅大夫進來了。

  令秧讓謝舜琿的小廝留下來給羅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謝舜琿就坐在隔壁悠閒地吃茶,跨過門檻時她恰好聽見他在跟小如說笑:「你們府裡的核桃酥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過幾日家去的時候給我裝幾盒帶走可好?」小如認真地回答道:「這個,我得去回過蕙姨娘,看看廚房裡還有沒有剩下的……」謝舜琿笑道:「就不能專門替我新做幾盒麼,難道我只配吃你們家剩下的。」小如漲紅了臉,講話的聲調因為著急,便不加修飾了:「哎呀謝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就別總是打趣我了,夫人聽見了又會罵的。」說罷,一回頭,卻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耳邊只聽見謝舜琿爽朗的笑聲:「你這孩子心眼兒怎的那麼實在,不過是同你說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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