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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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可是夫人想想,我們也是聽候聖上的差遣,我們在民間挨打挨駡,還有人丟過性命,那些官紳都是眀裡客氣暗裡給我們使絆子……饒是這樣,稅收不夠也還得受罰,不該跟夫人訴這種苦的,實在失禮了。」楊琛苦笑著搖頭,隨著人放鬆下來,嗓音也跟著越發尖細了。他一臉誠懇的神情,一張嘴,喉嚨裡出來的聲音卻像是一隻奇怪的鳥學會了說人話。不過令秧倒是不覺得難聽。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動,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換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後可千萬別告訴皇上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見識……」 楊琛難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實在多慮了,皇上日理萬機,哪裡有工夫問罪所有說幾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會問罪,惹皇上生氣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認真而困惑地望著他,「楊公公你笑什麼……」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裡是我想見到就見得到的。」 他們平靜地度過了幾日,並沒有人來尋找楊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間忙碌了起來,從清晨到傍晚,來來回回地穿越著那幾重天井。內心裡翻騰著的那種簡單的喜悅,不僅僅因為楊琛也許關係著她的大事,還因為,她恍惚間回到了剛來唐府時候的歲月——自己也曾這樣急急地跑去找雲巧。如今,雲巧的房門整日緊閉,她感覺在失去了雲巧之後,好像又有了一個朋友。謝舜琿私下裡跟蕙娘通了聲氣,蕙娘知道如今府裡藏著個燙手的山芋,最好的辦法便是不聞不問。只按著令秧的話,告訴身邊幾個親近的下人,借住在家裡養病的客人是夫人的遠房表弟,做綢緞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這般關照,只怕給夫人添麻煩。」楊琛歉然道。他其實是個羞澀而謙恭的人。謙恭也許是被宮裡的傾軋調教出來的,可是羞澀卻是與生俱來。 「不麻煩,橫豎我也沒有什麼正經事情。」令秧愕然。總是聽說這群宦官仗著在朝中的權勢,在各處都是跋扈橫行,卻沒想到,這個楊公公很多時候都還會臉紅。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為我是做綢緞生意的客人,會有人說夫人的閒話。」他臉上一陣微微地發熱,恐怕也是因為,他隱隱地期待著真有人能傳點什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多的人以為他不過是個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條胳膊,另一隻手輕輕地將左邊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燒過的樹枝一樣的手臂。隨後若無其事地柔聲道:「公公不必替我憂心,我家老爺離世十幾年,我什麼閒話都聽過,後來我自己將這胳膊砍成這樣,那之後便徹底清淨了。倘若再有什麼閒話,我給他看看這個便是。」她的面龐上像是籠罩起一層柔和的亮光。 楊琛什麼都沒說,點點頭。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艱難。 「你在京城裡,可看過一出名叫《繡玉閣》的戲沒有?」令秧期待地看著他。 他搖頭。 「怎麼可能!」令秧攥緊了拳頭倒吸一口冷氣,「公公當真從沒聽說過這戲?」 這一次他不敢搖頭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沒看過這戲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戲說的是我呀。」令秧笑靨如花,「如此說來他們也是在哄我開心,看來京城裡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這戲。不要緊,我講給你聽。」 那日卯時,小如端著煎好的藥來到楊琛房裡。「有勞。」楊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麼不見夫人?」小如笑道:「族裡九叔家今天設宴,請夫人過去看戲了。」隨即又像想起什麼那般補充道:「原本自打我們老爺去了之後,夫人除了上墳祭祖之外再不出門的,今兒個實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來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親屬沒有外客,三來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繡玉閣》,我們夫人就被說動了……公公想必聽夫人說起過,《繡玉閣》這戲,講的正是我們夫人的事情吧?」 楊琛點點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短短幾天,「繡玉閣」三個字已經將他的耳朵磨出了繭,他實在不想繼續跟人聊這個了:「有件事還想勞煩姑娘,待我回京之後,是定要答謝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歡什麼,只能請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內一驚,臉上卻慌忙重新擺出那副心無城府的笑容:「我們夫人最喜歡的東西,公公怕是也難得著。不如就不必講那麼些虛禮,送我們點京城的點心叫我們嘗嘗鮮好了。」 楊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馬加鞭送點心到這兒來,才是虛禮。姑娘且說來聽聽。」小如見火候已八九不離十,便嘆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們夫人自老爺過世以後,十幾年來一直冰清玉潔,恪守婦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裡出了錯玷污了這書香世家的門楣,饒是這樣,也難過上清淨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熱切地抬起眼睛,說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爺才剛下葬,族裡的長老們就把我家夫人帶到祠堂,硬要她尋死殉夫,估計也是擔心當時夫人才十六歲,正值妙齡,不可能乾乾淨淨地守一輩子吧……」 楊琛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直笑得小如心裡發毛——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學老人講古,神態居然也隨著變得老氣橫秋起來,楊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其實他也知道,他偶爾會爆出來一陣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聲,有時候是會嚇到人家,可他對此真的毫無辦法。「若我沒說錯的話。」他試圖深呼吸,以控制身體的前仰後合,「沒說錯的話,你們家老爺過世的時候,姑娘你還沒出娘胎吧……怎麼說得像是你都親眼看見了。」小如臉羞得一陣紫脹,搶白道:「怎麼沒出娘胎,不過是還太小沒進來府裡罷了。我七歲入府,十二歲開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著夫人守節的艱難,雖說是熬到了五十歲朝廷便給旌表,可是夫人還不到三十的時候就因為那起損陰德的亂嚼舌頭,白白砍壞自己一隻胳膊;看著夫人苦成這樣,我就想著誰若能讓她不必再熬那麼久,早點讓她得著牌坊,就真的幫了夫人的大忙。可是這忙,公公幫得上麼?」 他終於不笑了,靜靜地歎口氣,恢復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麼知道,我就一定幫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張瞬間從狂笑變得不怒自威的臉,近乎費力地說:「若公公不是說笑的,小如就先在這裡給公公叩頭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楊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就此領受……不過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這是幹什麼,快請起來……」他的臉也像小如一般漲紅了。 此時,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進天井裡,那是他家戲臺子的位置,坐下來的時候才驚訝地發覺,過來看戲的都是女人。也許男人們散了宴席,都留在前邊的中堂裡飲茶聊天了,當然,也必定會有那麼幾個,不約而同地告辭,再一起去到某位當紅姑娘的花酒桌上。鑼鼓聲響起的時候,令秧突然覺得有人在她胸膛裡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從五臟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動著,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視著她交頭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慮了,族中各家的女人們,對這戲早已爛熟於心,並沒有幾個人是認真觀賞的,不過是想借著這看戲的契機說說家常,圖個熱鬧。令秧深深地歎了口氣,雖說如釋重負,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這戲裡真正的「文繡」就坐在台底下,她們怎的如此漫不經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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