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五二


  萬曆三十一年,年已經過完了,可是令秧總還是問小如,今年是什麼年。小如每次都耐心地回答:「是兔年,夫人。」回答完了,小如自己也會疑心,夫人是不是真的記性變差了?可是除卻年份,倒也不覺得她忘了什麼別的事情。其實令秧並不是真的忘了,她只是時常困惑——她對於時間的感覺越來越混沌了,有時候覺得光陰似箭,有時候又覺得,一個晝夜漫長得像是一生。總之,已經過了這麼久,怎麼依然是兔年。

  小如有時候會不放心地說:「我去川少奶奶屋裡給夫人借幾本書來看看,可好?」她搖搖頭,淡淡一笑:「罷了,看多了字我頭疼。」可是小如實在想不起除了看書,還有什麼事情是不需要兩條胳膊就可以做的。令秧習慣了用幾個時辰的時間來發呆,整個人像是凝固了。不過後來,小如終於替她找到了一件事情,她幫小如描那些繡花的樣子。練習過一陣子以後,一隻手臂足夠應付了。小如會刻意找來那些非常煩瑣和複雜的圖樣給她,她一點一點慢慢做,往往是一朵細緻的牡丹描完了,便覺得窗外的人間一定已經度過了一千年。

  「夫人,前幾日我姐姐帶著我去看了一齣戲,不過只看了開頭兩折,好看得很……夫人聽說過嗎,叫《繡玉閣》。」小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悄悄打量著她專注的側影。小如的娘前些日子生了場病,令秧便准了小如的假回去看看——看戲應該就是在家去的日子裡。

  令秧認真地搖搖頭。她自然不會知道,近半年來,有一出青陽腔的新戲突然紅遍了整個徽州。無論是廟會的草台班子,還是大戶人家的家養班子,各處都演過這《繡玉閣》。

  小如熱情地為她講述劇情,她有一搭無一搭地聽,其實戲裡的故事很多都有個相似的模子,只是不知為何,只要這似曾相識的套路一板一眼地徐徐展開,怎麼說都還是讓人有種隱隱的激動。嘴上說著早就料得到真沒意思,但還是不會真沒意思到離場不看。從小如顛三倒四的描述中,她大致明白了,這齣戲是講一個名叫文繡的女人,原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一個風雪之夜,女孩和父親一起慷慨善意地接待了一個貧病交加的英武男人。像所有戲裡的情節一樣,這個名叫上官玉的男人不過是公子落難,重新回去以前的生活以後,念著往日恩情,娶了文繡。文繡就這樣成了武將的夫人。夫君帶兵去打仗了,然後文繡就只能朝思暮想著二人平日裡的如膠似漆。不過有一天,邊疆上傳來了戰報,上官玉死了。

  「依我看,既然是打仗,說不定這上官玉根本沒有死,受了傷沒了蹤跡罷了,這戲演到最後,上官玉還會回來,於是就皆大歡喜,男的加官晉爵,女的封了誥命,花好月圓了,可是這樣?」令秧問道。

  「這個……」小如苦惱地皺了皺眉頭,「好像不是這樣,不過我也不知道最後終究怎麼樣了。」

  她以為小如的話音落了以後,這屋裡的寂靜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可是卻突然聽得小如的呼吸聲似乎緊張了起來,然後慌忙道:「哎呀夫人,是巧姨娘來了。」然後慌忙地起身,招呼小丫鬟搬凳子,自己再急著去泡茶。令秧聽見雲巧說:「不用忙了,說兩句話兒就走。」

  那聲音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令秧繼續盯著手底下那只描了一半的蝴蝶,沒有抬頭去看雲巧的臉。她並不是真的冷淡古怪,只不過是自慚形穢。如今,她只消輕輕一轉身,便感覺得出左邊身子那種惡作劇一般的輕盈,然後身體就會如趔趄一樣往右邊重重地一偏,她能從對面人的眼睛裡看見一閃而過的驚異與憐憫。她也討厭那個如不倒翁一般的自己,所以,她只好讓自己看起來不近人情,看起來無動於衷。

  「你別總站著。」她並沒有聽見椅子的聲響,因此這麼說。

  「站著就好。」雲巧輕輕地翹起嘴角,「我只想問問夫人,夫人為何這麼恨溦姐兒這個苦命的孩子?」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令秧笑了,終於仰起臉,她早就知道,會有雲巧來向她興師問罪的一天。

  「我知道夫人跟溦姐兒不親,這裡頭也有我的不是,溦姐兒剛出生的時候不足月,誰都擔心養不活——夫人那時候剛從鬼門關回來,身子那麼虛,我便把這孩子抱回我屋裡跟當歸養在一處。這麼多年,她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玩兒什麼病了吃什麼藥,操心的也全都是我。我疼她就像疼當歸一樣,他們小的時候,拌嘴打架了我都要當歸讓著她——因為我念著她出生不易,念著她是夫人的骨肉。也可能是一直跟著我,她對夫人生疏畏懼些;而夫人更在乎當歸是老爺留下的唯一香火,偏疼當歸一點,都是自然的……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夫人可以真的不顧溦姐兒的死活,如果不是恨她,夫人如何捨得把她往火坑裡推,葬送她的一輩子?」雲巧的手指伸到臉上,惡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她臉上此刻的慘澹,令秧似乎只在老爺病危的時候才看見過。

  令秧感覺一陣寒氣從脊背直沖到臉上,她心裡一凜,脊背立刻挺直了:「你這話從何說起,我還真不明白。咱們家和謝家的婚約定下的時候,人人都覺得這是好事。天災人禍,誰也不能預料。咱們家是什麼人家,這麼大的事情又怎麼能出爾反爾?何況,哪有一家女兒許兩個夫家的道理?你們都說不願意溦姐兒還沒出嫁就已經守寡,可是你看看三姑娘,倒是夫君還活著,她過得比守寡又強到哪裡去了?謝先生不是旁人,把溦姐兒送到謝先生家裡,謝家富甲一方不說,她也會被人家當成親女兒來看待,又保住了名節,這究竟哪裡不好,你倒說與我聽聽?」

  「夫人說得句句都對,雲巧人微言輕,一句也反駁不了夫人的道理。可是夫人對溦姐兒這孩子,除了道理,真的就什麼都沒了麼?雲巧想跟夫人理論的,是夫人的心。溦姐兒的心也是夫人給的呀,難道夫人眼裡,除卻名聲跟貞節牌坊,再沒有第二件事了麼?」

  一陣哀傷像場狂風那樣,重重地把令秧卷了進去。忍耐它的時候讓她不得已就走了神,聽不清雲巧後面的話究竟說什麼。令秧在心裡嘲諷地對自己笑笑,也許她已經真的笑出來了,笑給雲巧看了:所有的人都有資格來指責她,說她薄情,說她狠心——她知道蕙娘雖然嘴上什麼也不說,但心裡卻站在雲巧這一邊,好像她們都可以裝作不記得溦姐兒這孩子是怎麼來的,好像她們都已經真的忘了這孩子身上背著她的多少屈辱和恐懼。這說到底其實也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如今,她們都可以事不關己地變成聖人,沒有障礙地心疼那個苦命的孩子,任何一個故事裡總得有個惡人才能叫故事,原來那陷阱就在這兒等著她。

  雲巧終於在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身子略略前傾,感覺她的眼神柔軟地剜了過來:「夫人,不管你怎麼嫌棄溦姐兒,只求你念著一件事。這孩子,她救過你的命。」

  「你這是同誰說話?」令秧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沖著門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這麼客氣。」雲巧恭敬地起來後退了幾步,才轉身揚長而去。她最後的眼神裡,盛滿著炫耀一般的惡意。

  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歲了。這件事還是謝舜琿告訴她的。

  雖說當日為著退婚的事情,他們大吵過一場——不,準確地說,是令秧一個人同謝舜琿慪了好久的氣,可是過一陣子,見也沒人再來同她提退婚的事情,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在某天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蕙娘,謝先生這麼久沒來了,可是家裡有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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