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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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家裡,現今人人都敬著她,她只要一出現,無論主子還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們都會自動散開,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時候,她從未感受過這種,因為她才會彌漫周遭的寂靜。這種寂靜不像是只剩蟬鳴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滾動的清晨,這種寂靜讓人覺得危機四伏。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先把這短暫的寂靜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聲:「夫人。」然後其他人就像是如釋重負,先後行禮。她若是覺得某日的飯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涼了,或者是中堂裡某個瓶子似乎沒擺在對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會立即說:「夫人別惱。」隨後馬上按她的意思辦了,她起初還想說:「我又沒有惱。」但是後來她發現,人們寧願用這種小心翼翼的方式打發她,他們就在那個瞬間裡同仇敵愾,把她一個人扔在對岸,她沒有什麼話好說,只能保持沉默,順便提醒自己,不要在這種時候又歪了身子。 只有對著謝舜琿,好像她才能想高興便高興,想傷心便傷心,想生氣就摔杯子——因為只有他並不覺得,殘了一條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的不同。不知不覺間,他們二人也已經相識了快要十四年。雖然謝舜琿年紀已近半百,在令秧眼裡,他依然是那個瀟灑倜儻,沒有正形的浪蕩公子——他頭髮已經灰白,她卻視而不見。 「夫人三十歲了,我有份大禮要送給夫人。」謝舜琿不慌不忙地賣著關子。 「准又是憋著什麼壞。」她抿著嘴笑。 「夫人到了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前年,在她自己都差點忘記她的生日的時候,謝舜琿到唐家來拜訪,在老爺的書房中,送給她一個精緻的墨綠色錦盒。她打開,見盒子裡面也是一本跟盒面一樣,墨綠色緞面的冊子。她心裡一面歎著這書好精緻,一面翻開——起初還不明就裡,兩三頁之後,她難以置信地把它丟出去,好像燙手。不經意間再往那錦盒裡一瞥,卻見盒裡還有一本《繡榻野史》,更加亂了方寸。謝舜琿微笑地看著她道:「慌什麼,這也是人家送我的,放心,我還沒打開過,特別為了避嫌。」她面紅耳赤,瞬間又成了小女孩的模樣:「拿走拿走,什麼髒東西,虧我還當你是個正經人。」 謝舜琿一臉胸有成竹的表情:「夫人這話可就岔了,飲食男女,不過是人之常情。對夫人而言,私下裡偶爾看看,權當取樂,不讓人知道便好——守節這回事,本意為的是尊重亡人,只是太多糊塗人曲解了這本意,以為守節必定是得從心裡滅掉人之常情的念想,夫人看看這個尚能排解些雜念,最終為的還是成全夫人的大節。不是兩全其美?」令秧大驚失色,是因為明知道這全是歪理,可是這歪理由他嘴裡說出來,不知為何還有些道理。謝舜琿笑了:「夫人若實在覺得為難,看幾日便還給我就是了,就當是我借給夫人的。」令秧怒目圓睜道:「你做夢!若我看過了再拿給你看,那才是真正的淫亂。」謝舜琿開懷大笑了起來:「好好好,我早已說過了為了避嫌我動都沒動過,夫人還是自己好生收著吧。」令秧悻悻然道:「我才不看這髒東西,我拿去燒了。」 她當然沒有把那本春宮圖冊燒了,她趁小如不在的時候把那盒子藏在了一個只有她自己才有鑰匙的匣子裡。鎖上匣子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只是偶爾看看,應該不打緊的。」 她自己並不知道,在所有參加「百孀宴」的賓客眼裡,此刻的她才更像一個孀婦。她的左臂藏在了袖子裡,她的衣服都特意將左邊的袖子做得更長一些,便於掩蓋那只僵硬,萎縮,三個手指難堪地蜷曲的左手。她的臉色更白,神情肅殺。也不知是不是巨大的創傷損害了身體的元氣,她的嘴唇看起來也沒有前些年那麼有血色。走路的步態也僵硬了好多——只是,席間的孀婦們真的很想在心裡說:唐夫人還是老了;卻轉念又覺得這話講得底氣不足。她的臉依舊光潔如玉,眼角也依舊整齊得像是少女,所有傷痛的痕跡都明白地寫在她臉上,卻沒有令她變得蒼老。沉澱在一顰一笑間,那種堅硬的痛苦讓人無法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她整個人像是凝成了冰——其實冰層並不結實,往日的鮮活,往日的柔情,都還在冰層下麵隱隱地流淌著。 令秧自己卻渾然不覺,她只知道,她努力讓自己端正地走出來,坐下,站起來,再坐下——她唯一想做到的便是不讓自己的身體因為失去平衡而羞恥地傾斜。她不知道為何眾人印在她身上的目光都變得猶疑;她也不知道為何那幾個算是長輩的孀婦同她講話的語氣也變得有些逢迎,全然沒了前幾年的挑剔;雖說不知道,可她已經習慣了。 今天的戲,就是那出小如跟她講過的《繡玉閣》。 文繡接到了上官玉的死訊,肝腸寸斷——自然又贏得了不少在座孀婦的熱淚。從此,文繡矢志守節,終日縞素,打算將人生剩下來的時光都用來冰清玉潔地等待,等待終有一天去往陰間和上官玉團聚。可惜這人間總是不能讓人如願的——若所有事都如了願也就沒人願意看戲了。文繡的公婆原本就嫌棄文繡出身寒微,上官玉一死,找了藉口將文繡趕出大宅,安置在偏遠地方一座破舊房子裡,只剩一個貼身的小丫鬟跟她相依為命。可是文繡不在乎日子過得苦,她還把這破房子起名為「繡玉閣」,在文繡眼裡,這裡才是她和上官玉的家。 一日文繡帶著小丫鬟去破房子旁邊的廟裡進香祈福,厄運就來了。一個紈絝子弟偶遇她們,驚訝于文繡的美貌。為了接近文繡,專門挑了冬至大雪的夜晚,裝成路過的染病旅人去敲門。文繡也知道為陌生男人開門不妥,可是她畢竟善良,叫小丫鬟放男子進來,做熱飯熱湯給他吃。男子感激不盡,臨走時,突然拿出一隻翠鐲,冷不丁地套在文繡手腕上。說是表示感謝,說他還會再來。文繡知道自己上了當,她恨這人利用了她善良的柔軟,她也恨自己以為每一個求助的旅人都能如她的夫君一般是個君子……羞憤之餘,她用力地想要摘下腕上的鐲子,這鐲子卻是怎樣都摘不下來。於是,文繡毫不猶豫地揮起小丫鬟平日裡砍柴的柴刀,斬斷了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們的眼睛集體把正旦孤零零地拋在了戲臺上。只有令秧一個人,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戲裡的文繡。文繡還在那裡一唱三歎著,如泣如訴地對她陰間的夫君說話: 「問玉郎,他日黃泉再相見, 可認識文繡抱殘身? 縱然是,朝夕相對伴君側, 卻無法,為君雙手整衣襟。 齊眉之案再難舉, 紅袖空垂香成塵。 單手撥弦三兩聲, 想成曲調太艱難; 最痛不能拈針線, 香囊上寂寞鴛鴦等睡蓮……」 令秧艱難地站了起來,轉過身便離了席,徑直往後頭走去,小如趕上來想攙扶她,也被她推開。她疾速走著的時候那姿勢便愈加狼狽,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開了老爺書房的兩扇門,謝舜琿安然地坐在那裡等著她: 「夫人為何這麼早就離席了?戲還沒演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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