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五一


  將近二更的時候,她裹緊了胸前的中衣,嬌慵地笑道:「回去吧,紫藤還等著呢。」他奇怪地笑笑,認真地說:「蕙姨娘,我答應過紫藤,這是最後一次。」話一出口,心裡湧上來一陣絕望,他知道他在履行諾言——他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她的眼睛像是含著淚:「好。我明白。你和紫藤好好過下去,就好。」——她也知道,他當然還會回來。

  黎明時分,小如起身去茅廁倒馬桶。照理說這本該是粗使小丫鬟的活兒,可如今令秧房中人人都忙得七葷八素,貼身丫鬟和小丫鬟之間的分工便也沒平日裡那麼涇渭分明。在回房的路上,撞到了穿戴整齊的侯武。小如只道是侯武管家起得比任何人都早,不知道他整夜沒有睡過。隔著路面上幾塊青石板的距離,侯武叫住了低著頭經過的小如:「夫人可還好?」小如急急地抬了一下眼睛,隨即又垂下了腦袋:「不知道呢,燒也沒退,羅大夫說就看這幾日了。連翹姐姐每天換藥的時候都得把壞的肉剪去,我根本不敢看……」她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可是頭已經是垂下來的,橫豎也低不到別處去了,只好尷尬地住了嘴,沒有任何動作。

  她聽見侯武的聲音篤定地傳過來:「你去吧,好生服侍夫人。你只記得,往後,夫人房裡任何事情,需要調用任何人手,或者夫人自己有什麼差事,不便讓太多人知道,需要差遣一個體己些的人……你都只管來找我。夫人的事情,我當成闔府裡頭等的來辦。」停了片刻,他補了一句,「夫人實在太不容易,我們做下人的都得體諒她的艱難,你說是不是?」

  小如沒有仔細想侯武為何突然說出這番奇怪的話——難道憑府裡的次序,老夫人之外,夫人的事情還不該是頭等的事情麼——何必跑來專門當成一件大事那樣宣講一番?不過小如沒來得及想那麼多,只是臉紅心跳地答應著,記掛著那個依然拎在手中的馬桶,尷尬得恨不能變成石板之間的青苔,好跟它們一道鑽到地裡去。

  令秧還不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個真正的心腹。

  萬曆二十九年,距離令秧自殘左臂,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謝舜琿坐在自家宅子的書房裡,等候著川少爺。兩年前,川少爺會試落了榜——這倒不算什麼意外的事情,那以後他便總是到歙縣的碧陽書院來,一住便至少半月有餘,跟這裡的先生們討教切磋,也同這裡的學生們一起玩樂,期間自然常常來謝家拜訪,雖說考不中進士,可日子過得倒是越發如魚得水,比往日總在家裡的時候要熱鬧得多。起初,蕙娘還擔心川少爺會跟著謝舜琿沉湎於歡場,可是後來發覺,川少爺也許是性子孤寒,對酒色的興致一直都有限,玩玩而已,從不過分,便也放了心。再看看他自己房裡,蘭馨整日過得清心寡欲,徒頂著個「少奶奶」的名號獨守空閨;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個姿色不俗的,可是自從誕下了小哥兒,川少爺似乎覺得延續香火的大任已經完成,便也對梅湘冷淡了下來,一個月裡到她房中去一兩回已算是難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頭,自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起初還以為能母憑子貴地爭寵,後來發現——唐家的日子的確清閒,寵也不必爭,因為橫豎川少爺對誰都無動於衷。她鬧過,哭過,尋死覓活過,後來發現既沒有用處,也沒有意思,從此以後,那些搬弄是非的興致減淡了好多,不如說是心灰了。

  謝舜琿望著他跨過門檻,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的百感交集。那個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經長大了,雖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沒了當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學會了對著謝先生綻開一個應酬的微笑,學會了像男人那樣熟練地拱手,就聯手中那把摺扇,打開,闔上,手指間都帶上了一股往日沒有的力量。川少爺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確不同了——過去,雖說是唯一頂門立戶的少爺,畢竟是眾人嘴上說說的。可自從中了舉人,周圍的鄉紳們一窩蜂地前來討好,看中的無非是舉人不必繳納賦稅的便宜。

  族裡族外,十幾家人都願意撥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歸到唐家門下,川少爺替他們省了賦稅,他們每年收上來的田租自然抽成給唐家。如此一來,唐家大宅的經濟驟然就寬裕了。頭一個蕙娘,對待川少爺的時候就已經平添了幾分畏懼,下人們便更是不必提。所謂春風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爺吧,這幾年他舉手投足都更有了開闊的英氣,連飯量都跟著長。人一旦長胖了,便會失去清靈之氣,當然這只是謝舜琿的眼光——川少爺其實並不胖,只不過是比以往更壯實了些,在很多女人眼裡,此刻的他才剛剛好,少年時代的他未免看起來太不食人間煙火,現在整個人身上糅進去了不少塵世間的事情,女人們中意的,從來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髒。

  畢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謝舜琿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尚且流露著些微落寞。

  「謝先生怎的不上我們家去了。」川少爺一坐下,便笑著埋怨,「好幾個月了,請都請不動。」

  謝舜琿苦笑道:「還不是因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發了脾氣,我哪兒敢隨便上門去討不痛快。」

  川少爺悠閒地笑道:「夫人自打殘了手臂之後,性情越來越古怪了。先生明明是為她好替她著想,她反倒使起性子來。」

  謝舜琿道:「也罷。過些日子夫人自己想通了,會讓蕙娘寫信給我。」

  川少爺深深地注視著他,歎了口氣:「要我說,長年孀居的女人真是可憐。你看夫人,還不到三十歲,性子越來越像個老嫗,狷介霸道——先生也知道,夫人這一自殘,在族裡聲望更是了得,連六公十一公這樣的長老都讓她幾分。」川少爺搖頭,「我記得,老夫人沒生病的時候,都不像她這樣。」

  謝舜琿不動聲色,其實他非常不願意任何人這樣說令秧,他淡淡地說:「其實夫人也是為我好,而我是為著你家溦小姐好,彼此說不通了,也是有的。」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一年前,跟溦姐兒定下親事的,謝舜琿的幼子染上傷寒過世了。才十歲的孩子,從生病到離世也不過用了七八天工夫。這讓謝舜琿一個月之內就白了不少頭髮。巨慟之後,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著人去唐家提出退婚。川少爺已經出面應允了,可令秧不准,硬說哪有一個女兒許兩個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兒到了年紀依舊抱著靈位加入謝家。態度之強硬讓所有人不知所措。既然夫人不同意,川少爺便也不好強行做主。過了幾日,謝舜琿親自上門,重提退親之事,哪知道令秧發了好大的脾氣,在飯桌上,一碗滾燙的熱湯對著川少爺扔過來,可惜準頭太差,丟到了身邊伺候的小丫鬟身上,把那小丫鬟的手上燙出一串燎皰,然後怒衝衝地拂袖而去。

  川少爺輕輕地冷笑一下,這冷笑原是他昔日最擅長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眸子裡寒光一閃,這些年不知迷醉了多少青樓裡的女子:「先生也不必再勸她,她硬要讓溦姐兒成親,不如就隨了她的意思吧。她也無非是怕溦姐兒若是不肯守著這望門寡,眾人又有閒話會壞了她的名聲——她如今倒是沒有多餘的胳膊可以砍了,自然要小心些。依我看,她想那塊牌坊想得走火入魔了,其實她只要安分過日子過到五十歲,哪會不給她,全是她自己要臆想出來這麼多的過場……」

  「不說這些,以後再商議。」謝舜琿表情依舊平和,可其實心裡已經塞滿了厭倦,「明年二月又是會試,這一次若是中了便皆大歡喜了。」

  「話說回來,夫人如此魔怔地要那牌坊,先生怕是也推波助瀾了吧?」川少爺絲毫不打算轉換話題,「事發那日晚上,我去十一公府上,十一公把夫人的信給我看了。十一公他老人家最喜歡看見這樣的婦人,除了連聲讚歎也沒想別的。不過,那封信的手筆,我粗粗看一眼便知道,是先生的。我家夫人絕對沒這個文采——我就是奇怪先生為何對一個婦人的牌坊如此熱心呢。」

  「你不明白。」謝舜琿淡淡一笑,他其實已經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敬重你家夫人。」

  「先生是出了名的怪人狂人,我知道的。不過是好奇,絕沒別的意思。」川少爺整了整衣襟,斜著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下巴和肩膀之間拉開了一段優雅的距離,「本來今天是想跟先生說,書院裡的朋友過生日,請我們幾個吃酒,人家專門說了也想請先生過來,三日後的晚間,不知先生肯不肯賞臉呢?」

  「我會去。」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川少爺的笑意更深了,雙眼中有了微妙的旋渦,「還有,那朋友特意要我給先生帶句話兒,他的生日宴上沒有姑娘,他叫來的是個跟他相熟的戲子,有戲子來唱不怕沒人助興;先生也可以把你那位南館的祁門小旦請來,先生放心,我朋友知道他是先生的寶貝,只是請來吃酒,不會有人怠慢輕薄他。我還聽說,近日南館裡新起來的一個叫李鈺的孩子極好,容顏如出水芙蓉一般比女孩兒都漂亮,先生能把他也請來不能呢?我倒想見識見識,橫豎女人已經叫我煩透了,一個個地動輒要我陪她們演郎情妾意同生共死,我還活不活……」

  謝舜琿站起身子,冷冷地說:「你且去吧。你那朋友的壽酒我不會去喝,我今日身子不適,恕我不送了。」說罷,轉過身子看向了窗外,不理會身邊一臉惶恐的小書童——小書童拿不准是不是真到了要送客的時候了。

  他只是悲涼地想:那個粉妝玉琢般潔淨的孩子到哪裡去了?那孩子神情清冷,好像人間的七情六欲都會弄髒他的魂魄……他究竟到哪裡去了?為何所有的清潔不翼而飛,卻只剩下了被弄髒的無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