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四八


  「千真萬確。不然我從何處得知。」謝舜琿驚訝地看著,這女人的眼睛逐漸亮了,這讓他突然覺得羞愧,他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就連一個自殘的主意,都能令她如獲至寶,於是他加了一句,「夫人放心,這件事情夫人只管去做,至於如何粉飾,如何傳出去,如何讓朝廷知道,都是謝某的事情。」

  「好。」令秧用力地點點頭,已經有很多年,她臉上沒有像此時這樣天真的表情,「我就知道,先生什麼都做得到。」

  「士為知己者死。」謝舜琿凝視著她的臉,笑笑,「死都可以,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可我只是個女人呀。」令秧睜大了眼睛。

  「誰說『知己者』必須得是男人?」他咬了咬牙關,和茶水一起咽下去突如其來的傷感,「記得,還是要小心些力道,砍得太輕了固然不像,但也千萬不可太重——若傷勢真的太重可就難治了,這火候只能夫人自己把握,夫人千萬保重。」

  「我能求先生一件事情麼?」令秧又一次低下了頭,「若我真的傷得太重,流血太多,有什麼不測的話——要是我沒記錯,先生有三個兒子,長子二十幾歲,已成家立業,次子十七歲,幼子九歲,可是這樣?」

  「正是。」

  「最小的那個,可曾訂下親事沒有?」令秧的臉頰紅得像是在為自己說媒。

  「沒有。」謝舜琿笑道,「才九歲,總覺得說這個尚早。」

  「先生會不會嫌棄我的溦姐兒?」她看著他的臉,她眼睛裡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燃燒起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知道,溦姐兒交到你手裡,在你家,便是死了也覺得放心。」

  「容我回去跟拙荊商量一下,可好?」

  「可是介意溦姐兒的來歷?」令秧挺直了脊背,微笑凝在她唇角,她的眼睛卻像是含著淚,「我這麼跟先生說吧,溦姐兒她雖然不是老爺的孩子,只是——她的確是唐家的血脈,不是來歷不明的野種,先生懂了嗎?」

  他感覺像是五雷轟頂,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良久,他才說:「我明白了,過些日子我就差人來提親。她在我家,絕不會受委屈。只是終其一生,她也不會知道夫人的委屈了。」

  「我若是個男人,就同先生結為兄弟。」眼淚溢出來一點點,她用力地呼吸,將它們逼退回去。

  他們商定好的日子,正是川少爺去州府赴「鹿鳴宴」的那天。因此,令秧有兩天的時間來做些準備。之所以選在那一天,是因為在那之前,族中還有很多送往迎來的應酬,也都是為了給川少爺道賀的,令秧不想讓血光壞了多年難得遇上的喜氣。

  兩天的時間裡,她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一切。除了小如,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計畫。小如替她弄來了一把磨得鋥亮的柴刀,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刀鋒的時候,小如便大驚失色道:「夫人仔細劃了手指,這刀快得很呢。」她聽話地縮回了手,她們二人像兩個小女孩一樣沒主意地望著對方,不約而同地一笑。「你說。」她問小如道,「人的骨頭和柴火,比起來,究竟哪個更結實些?」小如誠實地說:「夫人,我不知道。」

  兩日來並沒有人來房中打擾她,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時還是少招惹她為妙,她幾乎是貪婪地享受著難得的清淨和自如。也許是家裡上下人等都真的很忙吧——蕙姨娘躺倒了,病得還不輕,那個惹了禍的姑爺,酒醒之後就落荒而逃了,沒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三姑娘如願以償地留了下來;只是蕙娘又憂心如焚了,她害怕三姑娘跟著這個人會受一世的折磨。又害怕這下三姑娘真的會被休了回家,左右為難讓她的頭疼愈發嚴重起來——紫藤和侯武除了整日給她請大夫之外,須得用盡了全力維持住闔府的運轉。她有的是時間運籌帷幄,吩咐小如去安排一些事情,暗中準備她需要的東西,而她自己,這僅有的兩天必須用來練習。小如童年的時候,在爹娘家中也砍過柴,所以她需要小如來教她如何使用柴刀。她們從廚房弄來一把破舊的,折了一條腿的凳子,小如示意給她砍柴的動作,她一次又一次地練習。一開始,笨拙得很,再加上小腳分外地不聽話,刀一揮出去,總是搞得自己一個趔趄。小如忙不迭地抱住她,笑道:「夫人仔細閃了腰!」愉悅得就像是一個遊戲。

  那一天來臨之前,令秧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結果還好。她朦朧地睡了一兩個時辰,居然無夢。黎明時分睜開眼睛,窗外天空尚且灰藍,那讓她想起她嫁進來的第一個清晨,睜眼看見的也是這樣的天色。那時候,身邊還是雲巧。這兩天裡,雲巧曾經執意要來她房裡陪她,也許只有雲巧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她倔強地把雲巧推了出去,她說你在我這裡誰來管著那兩個孩子。一想到孩子,雲巧便沒有堅持。在雲巧眼裡,「孩子」永遠比什麼都重要,想到這裡她微微一笑,眼前浮起的是雲巧當年面對兩個嬰兒時那種手足無措的滿足。但不知為何,想到如今的雲巧,她突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孤獨。

  小如進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她已起來,收拾整齊,坐在梳粧檯前面。她穿得簡單素淨,一襲灰紫色的麻布襖裙,輕輕一抬胳膊,寬大的袖子便會從手腕滑至手肘,幹幹靜靜地把一截白皙靜謐的手臂露出來。她輕輕地在左臂上摸了摸,心裡的確覺得很對不住它。也不敢往深裡想,所以還是把右手收回去了。「夫人這麼早啊。」小如的語氣其實並沒有意外,「我還說,要趕著回來伺候夫人梳洗。」她專注地看著小如懷裡抱著的那個粗陶的罐子:「香灰取回來了?」「取回來了,都還是熱的。」小如道。「佈施香火錢了沒?」她問。「夫人放心,我都沒忘。我還給菩薩磕了頭,求菩薩保佑夫人平安。」

  「你這孩子。」令秧笑了,「平時不想著菩薩,到這個時候了去磕頭,菩薩不罰你是菩薩慈悲呢。」

  小如卻沒有笑:「那封信已經送到十一公家的門房那裡,早飯時候便能遞到十一公手上了;羅大夫也來了,夫人放心,是我跟侯武說夫人昨兒晚上有些不大舒服,叫他一早把羅大夫請來,他沒疑心到別處去;我只跟羅大夫說請他稍等片刻,待夫人起床了便喚他進來。」

  她點點頭。小如說罷,便安靜地低下頭去,幫她將左臂上的繩子綁好,繩子繞過肘部,穿過張開著的手指,再穿過桌面下方那排雕花,拉緊,打一個結。頭一次,她滿懷溫柔地看著小如的側臉,她專注的神情,以及鬢角的幾縷碎發:這孩子生得不漂亮,買進來的時候倒是比平常那些鄉下小姑娘清秀些,可是這兩年大了,反倒開始往粗壯裡長。「夫人。」小如遲疑道,「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出去了。我就在門口候著,待會兒一有動靜,我便去喚羅大夫進來。」「你越來越會辦事兒了。」言畢,她才驚愕地發現,自己很少誇獎小如。

  「小如。」這孩子的背影停頓在門邊,轉過臉來,「夫人又想起什麼來了?」

  她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說,那時候,為了侯武的事情打過你,你不要記恨我。」

  「夫人這是說哪裡的話呀。」小如眼圈紅了,卻像是躲閃她一樣,急匆匆地跨了出去。

  她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左臂,那個娘留給她的玉鐲依然戴著,昨天她想過要將它摘下來,可是它就像是長進肉裡一樣頑固。若這只手等一下真的掉落在地上,那這鐲子豈不是就要被摔碎了?恍惚間,她想把小如叫回來,最後一次陪她試一試,看能否安全地將這鐲子褪下來。但她知道不能這樣,心就是在此刻突然跳得像一面鼓,腔子裡呼出來的每一口氣都像是根線,臟腑像提線木偶那樣顫巍巍地抖著——若此刻把小如叫回來了,她怕是再也沒有勇氣去做那件早已決定好了的事情。

  原本被姑爺推搡過的是右臂——可是沒法子,若是沒了右手,往後的日子可就太不方便了,況且,沒人會注意這個的,她由衷地,慌亂地對自己笑了笑。

  銀色的刀刃抵在了左邊手肘往下約一寸半的地方,她覺得這個位置剛剛好。

  想得太多,便什麼也做不成。她抓住自己腦袋裡某個空白的瞬間,就是此刻吧——不行,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得不放下刀,從懷裡摸出手帕來,咬在嘴裡。鬆軟的棉布在唇齒間,讓她有了一種放鬆下來的錯覺,第一刀便揮了出去。一道鮮紅的印記出現在皮膚上,為何不疼呢?她不敢相信——血隨後流出,將這整齊的紅線抹亂了,還弄髒了她的衣服——疼痛來臨的時候她砍下了第二刀。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應該不會比生產的時候更痛吧,再想揮刀下去的時候似乎可以駕輕就熟了。血弄髒了一切。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有什麼東西飛濺到她臉上,刀似乎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震顫著她的右臂。她開始覺得即使想要試著睜眼睛,眼前也似乎是一片鍍著金邊的黑暗。嘶吼聲從她喉嚨裡像水花那樣飛濺而出,那種悶悶的聲響脹痛了她的耳朵,清涼的空氣湧進了她嘴裡,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做到的,居然一點一點將那團手帕吐了出去。

  是不是可以慘叫了?

  驚動了整個唐家大宅的,其實是小如的慘叫聲。小如聽見柴刀掉落下來碰到了傢俱的聲音,推開門,便看見昏厥在血泊裡的令秧。雖說這慘叫聲是事先準備好的,可是那條繩索中血肉模糊的殘臂依舊成了小如很多個夜裡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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