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
§第十章 令秧記得,那一年秋天,她又過了一次鬼門關。 待到神志徹底清醒,能夠坐起來正常地吃些東西,恐怕已經是「立冬」之後的事。某天清早,是連翹走到她床邊來給她換藥,一時間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處在何年何月,不過換藥的疼痛讓她瞬間便顧不得想這些。她咬緊牙關忍著,不想低頭看自己的傷處——雖說她腦袋裡很多事情都還混亂,不過也記得那條胳膊的慘狀。她想問那條手臂究竟還在不在,卻發現連翹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了,猛地衝口而出的時候反倒嚇著了自己,她沙啞地說:「你回來了?」連翹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細細地凝神看著她,眼淚隨後就靜靜地流下來,連翹道:「夫人終於醒了呀。」 隨後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個多月裡,連翹每天都跟著羅大夫進來,連翹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給她換藥。最危險的日子裡,像過去一樣,沒日沒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羅大夫還真的以為小如差人請自己來,不過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診——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樣,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嚇得膝蓋發軟。他也沒有仔細想,為何小如那麼快地就拿出來府裡珍藏的止血藥給他——那個清晨的每個場景都歷歷在目,以至於羅大夫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還是有種驕傲,至少他迅速並且冷靜地為令秧止了血,並且果斷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著唐家許諾給多少酬金,他也會拼盡全力救她的命,行醫這麼多年,這樣的時候也是鳳毛麟角——能讓他覺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獨自面臨著千軍萬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醫書和塵封的藥方,去拜訪舊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聼塗説的高人,夜以繼日。其間,令秧發過高燒,也像打擺子一樣被惡寒折磨得渾身發抖,傷處不停地滲出過讓人害怕的膿血……他一服又一服地開著不同的湯藥,配出好幾種他從沒嘗試過的膏藥交給連翹,隔幾日便為令秧清理傷處剪掉腐肉——他把那只殘臂當成一株患了蟲害的植物,即使她處在昏睡中,滿宅子的人也聽得見那種像是被惡鬼附身的哀號。 直到最後,羅大夫也不知道,其實眼前的一切,可以說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點也不記得,酒後的自己都說過什麼。 終於,那個劫後餘生的黎明到來了。來得緩慢,艱難,幾乎所有人都聽得見它用力地,推開兩扇沉重生銹的大門的聲音。 令秧並沒能真的砍掉那只左臂,一個纖細的女人,沒那個力氣。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頭上,的確被她砍出了幾個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裡,凝視著原先的左臂——那裡已經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覺到手指還在裡面。當她終於確信自己活過來並且將要活下去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湧上來的全是怒氣。連翹替她換藥的時候,無論有多痛,她都強忍著——可是忍完了之後,倒楣的便是連翹。她會冷冷清清地對連翹說一句:「滾出去。」連翹面不改色道:「夫人想歇著,那我就先出去了。」只是到了第二日該換藥的時候,又會準時出現的。有時候令秧只好再加上一句:「滾,讓你那當家的跟你一起滾。」——就算心裡已經恨得翻江倒海,她講話的腔調倒從來都是淡淡的,不為別的,她實在沒有力氣跟誰吼叫。連翹依舊不緊不慢道:「我們這就滾。不過夫人也別忘了,若是沒有他,夫人眼下還不一定能躺在這裡對我發脾氣。」 果然殘了一條手臂之後,所有的人都敢來欺負她。這麼一想她便悲從中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她委屈地對蕙娘說:「讓連翹走,我再也不想看見她。」可是蕙娘也只是溫柔地看著她,輕輕撫弄著她散落在臉龐上的髮絲:「我知道夫人心裡躁得慌,可剛一出事的時候,連翹便即刻回來照顧夫人了,衣不解帶的,夫人說胡話咽不下去藥的時候,都是連翹一口一口地對著夫人的嘴送進去的呢。」令秧煩躁地躲閃著蕙娘的手指,真的是這樣,所有人都合起夥兒來了,她胡亂地抱怨道:「還服侍什麼,還救我做什麼,讓我下去陪老爺不就好了。」蕙娘居然笑了:「夫人呀,叫我說什麼好呢……」 良久,她怔怔地問:「謝先生可是已經家去了麼?」已經到了四面楚歌的時候,所以她分外想念她唯一的同盟。 「夫人已經傷了快兩個月了,謝先生哪有一直不走的道理呢?」蕙娘耐心地解釋,「不過,他也確實是聽羅大夫說夫人性命無礙了以後,才動身的。臨走還交代我說,等夫人身子養好了,他便擇個日子差人正式來給咱們溦姐兒提親。」 有一天,換藥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不那麼痛了,至少不用她咬著嘴唇拼命忍耐——她想或許是因為疼得太久人都木了。隆冬來臨,小如早已在屋裡生了炭火盆,又在她的床鋪上放了小小的暖爐。連翹來得少了——倒不是因為真聽了她的話滾出去,而是她已經不再需要每天換藥。「夫人,今兒個外面下雨,還零星夾著點兒雪花呢。」連翹一邊檢視傷口,一邊語氣悠閒地同她說話。令秧突然小聲問:「你認不認識誰,見過那種——鵝毛大雪?就是《竇娥冤》裡面的那種雪?」連翹的睫毛像是受到驚擾的蝴蝶翅膀一樣,約略一閃:「沒有呢,夫人,我雖說小的時候跟著我娘在北方,可是那時候都不記事兒。」「謝先生准是見過的。」令秧羡慕地說。「那當然。謝先生走南闖北,即使在男人中間都算個見多識廣的。」連翹笑道。令秧突然發現自己就這樣跟連翹聊起了雪,即刻想要掩蓋什麼似的,輕輕閉起了眼睛。心裡暗暗地罵自己為何如此不爭氣。 蘭馨和三姑娘幾乎天天都來看她。不過她們倆坐在那裡,動不動就哭,讓令秧看著好不厭倦。後來有一天,是蘭馨一個人進來,默不作聲地在床邊坐下,也不再垂淚,只是坐著發呆,於是令秧便知道,三姑娘終究是被姑爺接回去了。 「夫人真傻。」蘭馨這樣說。 令秧有氣無力地笑笑:「我也想聰明些。」 「夫人這樣一來,不僅傷了自己的身子,也傷大家的心呢。」蘭馨臉上的幽怨總是恰到好處的,若是川少爺能懂得欣賞,便是最入微的勾魂攝魄,「三姑娘也總跟我說,這樣一來,她這輩子都不敢見夫人了,永遠覺得虧欠著夫人的。」 「我也並沒有記恨著姑爺,叫她放心。」令秧想要冷笑一聲,可終究覺得那太耗人力氣了,即便她死了,對蘭馨來講,頭一件要記掛的事情也還是她的死會把三姑娘置於尷尬難堪的境地——蘭馨始終最心疼三姑娘,這不是她的錯,這只不過是讓令秧覺得更加孤獨,而已。 不過她說她並不記恨姑爺,倒也是真的。她橫豎也得想點辦法制止那些流言,只不過欠了一個契機,這個不著調的姑爺便是上天送給她的契機了。自從左臂廢掉以後,她反而更能理解姑爺——其實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有些殘疾罷了。外面驚天動地的鞭炮聲炸得她心驚肉跳,聽說大年初二的時候姑爺和三姑娘一道來拜年了,一道來的,還有三姑娘的公公——原先的吳知縣,如今已是青州新任知府。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