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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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卻想也沒想便重重一掌推在令秧的右臂上:「那就叫人來拖我出去,阿彌陀佛,我倒還嫌你們這宅子髒了我呢!夫人也別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外頭人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只有你們自己還當自己是個角兒——誰不知道你家的溦姐兒根本就不是老爺留下的孩子——我只怪是我爹坑苦了我,偏要我娶你們家的女兒,我沒休了她回來是她的福氣,如今你們反倒吆五喝六起來,怎麼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也許他真的醉了,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刻周遭是一片死一樣雪亮的寂靜。紫藤差遣上來的兩個小廝從人堆裡躥了出來,若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就這樣闖進三姑娘的房間——兩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說地拖著姑爺,出了屋子,再下了樓,他的咒駡聲遠遠地依舊傳過來,像是某種昆蟲的翅膀,振得耳邊不斷地「嗡嗡」作響。 令秧木然地回過頭,視線所及,每個人的臉龐似乎都是呆滯的,神情都在她的注視下凝固成了含混曖昧的樣子。她的眼光終於撞上了蕙娘慘白的臉,蕙娘剛剛從院子裡沖上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令秧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穿過這些由活人變成的,林立的泥塑,慢慢地自己走出去。她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她也知道偏偏今日家裡還有好些別人家的僕役,她還知道也許不用到明天早晨,姑爺說的那些話就會傳遍全族。 她以為她自己會害怕,會羞憤,會難過,會哭。可事實上,她只是平靜地對自己說,這一天總算是到了。 謝舜琿坐在十一公家的酒桌上,看著川少爺面龐泛紅地和所有人推杯換盞。戲臺上此刻倒是應景,十一公家的班子新排了漸漸開始風靡徽州的《牡丹亭》,今日臺上唱的恰好是最後一折《還魂》,柳夢梅衣錦榮歸,和杜麗娘終成眷屬。過幾日一定要去拜訪一下湯先生,好好聊聊這齣戲——如今他不在京城做官了,想找他容易得多。突然間,唐家的一個小廝顏色緊張地走進來,徑直沖著他的位子過來了,俯下身子耳語了幾句。旁人倒沒從謝舜琿的臉上看出異樣來,只見他像是詢問了小廝幾句什麼,接著便神色從容地打發他走,接著一直陪著大家直到散席。 返回唐家大宅的時候,已近三更。是紫藤為他開的門,他把不勝酒力步履蹣跚的川少爺交給候著的婆子,待婆子走遠些,便默契地跟著紫藤一直上到老爺的書房。快到門口,紫藤才簡短地說:「先生儘管放心,今日巡夜的兩個人都是我家夫君的親信,我已親口囑咐過,不會來打攪你們。」幾個月不見,梳起婦人髮式的紫藤眉宇間那種沉著的氣韻倒真是越來越神似當日的管家娘子。 「蕙娘在麼?」他隨口問道。 紫藤搖了搖頭:「蕙姨娘原本是要等著先生的,可惜今天這麼一場大鬧,三姑娘剛剛還吵著說再也不回婆家去只等著他們的休書便罷了——蕙姨娘一氣,頭痛得緊,一站著便暈。我剛剛過去看著她睡下,打算明兒一早再請大夫過來。先生只管放心去跟夫人說話,外面有我伺候著,有事叫我就好。」 令秧坐在一盞孤燈旁邊,見他進來了,也並沒起來行禮,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瞼,他卻能心領神會,知道她在問好。他默默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猛然間不再拘禮的時候卻讓他莫名覺得緊張,甚至羞赧。良久,她說:「先生你喝茶。」他回答:「我都聽說了。」她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真不知道天亮了以後要怎麼見人,我剛剛也想著裝病算了,可是蕙娘真的病倒了——我若再病,倒更顯得假,還透著矯情。」他也如釋重負地笑道:「夫人既然還開得出玩笑,謝某就放了一半的心。」「先生你放心,我才不會尋死覓活的。我要的牌坊還沒拿到呢,哪裡捨得死。我只是實在沒法子,明天該怎麼過去。」 「謝某在來的路上倒是想了想,如今窗戶紙既然已經讓你們家那個不成器的姑爺戳破了,便再也捂不住了——想讓眾人不再傳這話,唯一的法子,無非是從夫人身上,再出來一件更駭人或者更大的事情供眾人來傳說,之前的那些閒話自然而然就蓋過去了。」「是這個道理。」令秧茫然地歎口氣,「可是到哪裡去找一件更駭人的事情,還能大到讓眾人忘了這個呢,除非我死吧……也不行,我若真死了,那眾人不更覺得他們說中了,我是沒法做人才死的。」她也端起面前的茶盅,眼看就要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不如——先喝口熱茶。右臂上絲絲縷縷的疼痛牽著她,她不由得一皺眉,還是把茶盅放下了。 「夫人怎麼了?」謝舜琿問道。 「不妨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那個混帳發酒瘋去推蘭馨,我怕蘭馨跌倒就過去扶,結果連帶著他也推了我一把,我沒留神撞到花架上,剛才回房去看了,胳膊上撞出一大片瘀青來……」她刹那間住了口,臉上一熱,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使用一種親密無間的口吻,不然,謝舜琿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她。 「我倒真的想起一個主意,只是太委屈你。」這句話衝口而出的時候,謝舜琿心裡一陣煩躁,他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這樣說了出來。 「先生多慮了。不管先生想到的是什麼,都是為了我好的。我若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我枉為人了呢。」她真摯地看著他,那眼神令他心裡一陣酸楚——人人都當他是個放浪形骸的人,贊許也好,貶損也罷,只是從沒有什麼人能像令秧一樣,給過他如此毋庸置疑的信任。 「不知夫人聽過沒有,洪武年間,忘記是什麼地方了,有過一個婦人——跟夫人一樣也是孀居,矢志守節。可惜她被她們當地一個出了名的劣紳看上了,一日這婦人去井邊取水,劣紳等在那裡,走過來以言語輕薄她;見婦人不理,上來幫婦人拎水桶,這時候周圍已經有人觀看了,婦人自然羞憤,將這男子摸過的水桶拋進了井裡,轉身要回家,劣紳不死心,追上來握住婦人的手,此時有個砍柴的樵夫恰好路過,婦人掙脫了劣紳,問樵夫可否借她柴刀一用,然後在大庭廣眾之下,」謝舜琿不忍心地停頓了片刻,繼續道,「在大庭廣眾之下,剁了自己被劣紳握過的手,將這只手拋給男子,說這手和剛剛那只桶一樣,都髒了,都不該留著。後來這婦人因為傷得太重,沒能救過來,倒是驚動了州府上報了朝廷,我記得還有禮部侍郎為她寫過詩稱頌她的氣節……」他知道令秧的臉漸漸發白,但還是繼續往下說。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令秧聲音突然乾澀起來,「這的確是個辦法。我將那混帳碰過的手臂砍了不要——應該嚇唬得住這些人。」 「我正是這個意思。」謝舜琿頓首道,「在明處,夫人可以說是這個意思,被這姑爺碰過的手臂便髒了所以不要;其實,夫人把自己的氣節擺明瞭,也是為了讓傳閒話的眾人閉口不言。這勉強能算得上是聲東擊西。不過我倒勸夫人,行事之前,先寫封信給你們族裡的十一公,講清楚你的名節被流言玷污,本想以死明志,只是當歸哥兒還小,若此刻丟下老爺唯一的血脈去了也有違操守,只能出此下策,以證清白。這封信我來替夫人起草,夫人只需抄一遍就好。十一公在族中德高望眾,見了這信,又見夫人如此剛烈,定會出面替夫人做主的。」 「你只記得,別把那封信寫得太好了,否則便不像是我寫的呢。」令秧羞澀地一笑,手指輕輕地撫了撫自己發燙的臉,「想想也只能這樣了。謝先生的故事裡,那剁了手的婦人,驚動了朝廷,可是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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