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四六


  姑爺終於懶洋洋地開口道:「不看。這就回去。人家新舉人擺酒放炮,咱們等著拿銀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棄咱們晦氣,我卻丟不起這個人。何況,真不是我說話難聽,別說是個舉人,我爹當年也中過進士——又落到什麼好下場沒有?誰也別興頭得太過了,樂極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沒那麼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撲道:「你的意思無非就是說馬上回去。不如這樣,你先帶著銀子家去,我們耽擱了這麼些日子,好歹帶了三百兩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幾天,難得娘家裡有件好事情,你過幾日回來接我。」「這便沒聽說過了,過門才不到半年的新媳婦兒,夫家落了難倒著急忙慌地躲回娘家去了——」姑爺冷笑道,「還是你覺得,我們用了你家這幾百兩銀子,你便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同你講,我們也是詩書人家,沒有因著錢看人面色的道理。」

  三姑娘早習慣了他的刻薄,最好的辦法無非是置之不理,她繼續淡淡地說:「總之我覺得,我還是多住兩天的好。難得娘這麼高興,我不想……」「別左一個娘右一個娘的。」她看不見姑爺的臉,可也知道他一定像平日裡那樣,嘲諷地挑起了一條眉毛,「我只認得我的岳母是唐家夫人,我不嫌棄你是庶出的便罷了,你還非要得寸進尺,上趕著在我跟前管那個教坊出來的喊娘——誠心的是麼?」三姑娘死命地握緊了木梳,木梳上的齒鈍鈍地戳著她的手指,她已經練成了氣急的時候也不讓自己聲音發顫的本事:「我娘待你一向噓寒問暖,你別喪了良心。」身邊伺候著的丫鬟也早就習慣了類似的場面,不過依然覺得提心吊膽,只好若無其事道:「姑爺,姑娘已經梳妝好了,時候不早,該到堂屋裡去——報子馬上就要到了。」

  報子踩著一地鞭炮的碎屑,像是漫不經心地踏過了滿地落花。幾個工匠跟在報子身後,進了堂屋以後不由分說地拿著手中的木棒,先是在門上胡亂敲打了兩下,接著,「砰砰」地打在窗櫺上,好幾扇窗子的窗紙都七零八落,堂屋裡聚集的眾人都跟著這敲打聲歡呼了起來,這歡呼聲好像給了報子更大的勇氣和力量,他集中了所有力氣再用力一揮,「哢嚓」,某扇窗子的窗櫺斷了。報子們在各個舉人家裡都要演上這麼一出,取的是「改換門庭」的意思。所有人都為著這破壞笑顏逐開,令秧覺得這個場景無比詭異。管家侯武滿面春風地迎上來,塞給報子以及緊接著跟在後面修繕門窗的工匠們一人一個紅荷包。令秧環顧了四周,這熱鬧的人群裡自然看不見蘭馨。

  川少爺三日後便要上州府去赴「鹿鳴宴」,唐家大宅裡自然要趕在這三日內把該請的客都請了。次日中午,宴席便擺上了——令秧驚異地問蕙娘是如何在一天之內準備得如此齊全,蕙娘倒是輕鬆地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從川哥兒應考的時候便打發人採買,放榜前十日就籌畫好了菜式——萬一沒考中便罷了,我們自己慢慢吃,要麼送人也好,萬一中了再措手不及可就難看了。」蕙娘渾身上下真是有股「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架勢,這麼多年了,一直讓令秧歎為觀止。中午宴客時,十一公是座上賓;至晚間,十一公自然又請川哥兒他們到自己府上聽戲。川哥兒和謝先生自不必提,就連三姑娘的姑爺,十一公也想到了,一定要他也跟著過去。姑爺覺得沒被慢待面上有光,自然收拾停當風光地牽馬去了,回家的事也沒再提。

  入了夜,蕙娘跟闔府的下人們也不得閒,午宴至黃昏才散,打掃殘局將一切收拾停當又讓所有人累個人仰馬翻——除卻自家僕役,十一公家甚至唐璞家的一些婆子雜役都被調過來幫忙了。這種時候,令秧最是個百無聊賴的。她便又往蘭馨房裡去了,這次連小如也沒帶——她一邊走,一邊也在笑話自己不識趣,好不容易姑爺出去耍樂了,蘭馨自然是要和三姑娘在一起的,即便過去了也還不是沒趣地坐一陣子再因為如坐針氈而告辭,可她說不好為何,就覺得即使如此也要去看看她們,她坐在那兒只覺得胸膛裡沒來由地隔一會兒一緊,就好像五臟六腑都打了個寒戰,總之,怎麼都踏實不了。

  蘭馨房裡靜悄悄的,沒人,只有一個小丫鬟伏在桌邊打盹。令秧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便悄悄離開了。她又折回至三姑娘房中,三姑娘的丫鬟環珮見了她,驚得直直地站了起來,從她眼神裡都能看見一個激靈像閃電那樣劃過去。令秧將食指輕輕放在唇邊,然後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她靜靜坐下來,壓低了聲音對環珮道:「不妨事,我就在這兒坐會兒。你不用進去回她,等川哥兒媳婦兒出來了,我見著她就走。」「那……」環珮的神色明顯釋然了,也悄聲道,「夫人坐著,我給夫人倒茶。」就在此刻,蘭馨的聲音從裡邊臥房傳了出來,反倒嚇了令秧一跳。只聽得蘭馨聲音很大,腔調裡也帶著前所未有的怨氣和委屈,令秧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原來蘭馨也是會跟人吵架的。

  蘭馨道:「你答應過我多住幾日再去的,怎的言而無信呢?」三姑娘聲音很低,聽不清回答了什麼,只聽得蘭馨帶上了哭音:「我每天盼著你回來,你以為我一年到頭有幾個日子不是在煎熬著?你這一去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讓我見著?」三姑娘的聲腔終於清晰地浮了出來:「我如何不想回來見你?可如今我既然已經嫁了,我那個不成器的男人硬要我回去,我又能怎樣呢?」「是,我明白。」蘭馨激動地接口,「如今姑娘大了,再不是過去每日都纏著我的時候。有夫君,有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於是我便成了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可是這樣?」「你這話說得好沒意思呢!」率先哭起來的反倒是三姑娘。「姑娘不知道,我日日在這宅子裡耗著,還能活到今日全憑著對姑娘的那點記掛,除了你之外,我又能牽記著什麼呢……」

  環珮和令秧尷尬地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環珮歎氣道:「不如這樣,我進去跟她們說夫人來了,叫川少奶奶先出來見夫人。」「也好。」令秧點點頭,也許這樣可以不要讓她們倆再接著吵下去。門外樓梯上卻傳來一陣沉重的步履聲,木板響得不情不願的,伴隨著一陣毫無章法的詛咒和抱怨聲。「了不得了。」環珮一握拳,慌亂地說,「我們那個姑爺又喝多了回來,夫人不如趕緊走吧,姑爺回來了保證又有一場好鬧的,夫人在這裡三姑娘也會覺得難堪……」「可是,我走了,蘭馨怎麼辦?」令秧茫然道。其實已經來不及了,門被「哐啷」一聲踹開,令秧從不知道平日裡默然嫻雅的雕花木門也能發出如此狂暴的聲音,姑爺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踉蹌地闖了進來,身後有兩個面目陌生的婆子焦急地追趕著他:「姑爺,姑爺不能就這麼回屋去,先醒醒酒再說啊……」眼見著門被踹開了,這兩個婆子也不敢跟進來,只好在門口可憐巴巴地望著。

  姑爺像是沒有看見令秧那樣,徑直對著臥房沖過去。令秧手足無措地看著環珮像條魚那樣靈活地擺一擺裙子,整個人便滑到了姑爺面前。「姑爺今兒就在外面榻上歇了吧,三姑娘身子不適,還請姑爺擔待……」被酒意一熏,姑爺的眼神反倒不似平時那般刻薄,擺擺手道:「小蹄子,讓開些,我可沒工夫同你磨嘴皮子。」「姑爺我求求你了。」環珮的整個身子擋在臥房的門前,「夫人還在這裡呢,鬧得難看了誰都沒意思。」姑爺似乎是想俯下身子逼近環珮的臉,估計是因為腦袋太沉了,控制不好,看起來像是因為打瞌睡突然栽了下去,鼻尖快要貼住環珮的鼻樑:「那你倒是告訴我,我的臥房就在這裡,我進去同她睡,難不成今晚你陪我?」說罷笑著在環珮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按說你也是陪嫁丫鬟,我向來尊重你,你可怎麼謝我?」

  令秧想也不想,便沖過去用力推了姑爺一把:「你可仔細些,這兒是我們唐家的地方!」姑爺被推得倒退了好幾步,跌跌撞撞地將後背砸在多寶格上,才算停下來,詫異地定睛一看,在兩個粉彩瓶子粉身碎骨的碎裂聲裡,才發現原來屋裡還有個令秧。屋外早已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令秧也顧不得這些,她感覺很多的血都在往腦袋上湧:「這些日子唐家哪個不容忍你,不顧念你們家裡遭難?我們當你是嬌客,不是為了讓姑爺你蹬鼻子上臉,我勸你自重些才好。」直到此時她才感覺到,藏在袖子裡的雙手在微微地發顫,可她知道此刻已沒有退路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姑爺的臉龐漲成了豬肝色。

  臥房的門突然開了,蘭馨端莊地從裡面跨了出來,冷冷地向著姑爺道:「三姑娘今兒不舒服,聽不得你在這裡吵鬧。」隨即揮了揮手,臉上的嫌惡就像是在趕蒼蠅。其實真正刺傷姑爺的,恰恰是這個揮手的動作——如果實在要在這位姑爺身上挑出什麼優點的話,恐怕是,他其實是個敏感如絲的人,可遺憾的是,他卻沒有跟這敏感相互匹配的聰明。「你算幹什麼的?」他爆發一般地推了蘭馨一把,卻被蘭馨輕盈地閃開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兩個女人偷偷摸摸那點兒子事兒,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算了,只是怕說出來髒了我的舌頭!還好意思張口閉口就是你們唐家,沒得自己打臉。」蘭馨閃躲的時候卻不小心碰到了一張圓腳凳,凳子拖著地面的聲音讓令秧錯覺蘭馨要跌倒了。「你再撒野我便叫小廝們拖你出去!」令秧一面上去扶蘭馨,一面沖著姑爺清脆地嚷。看熱鬧的人裡已經派了兩三個去樓下叫蕙娘了,估計是覺得以目前這個陣仗,還是讓說話最有分量的人過來才好收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