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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九章

  萬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鄉試放榜的日子。

  剛擺上早飯的時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廝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遠遠地,令秧便聽見小廝們都在歡呼:「中了!咱們川少爺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趕緊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經站在門外了:「給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風,「好了不起的川哥兒,這下子,老爺在天之靈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彌陀佛,咱們總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說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說是今天家裡事情會很多,頭一樣得去安排人在報子上門的時候放鞭炮,還得張羅給報子的茶飯賞錢。令秧獨自坐在尚未動過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突然站起身來,也不管小如在身後急得直嚷:「夫人哪兒去,吃了飯再走啊……」

  她推開蘭馨的門,只見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絲不苟,正在清理香爐裡的積灰。「夫人這麼早。」她靜靜地說,整個人像朵盛開的梔子花,令秧似乎覺得,那個目睹過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場夢。「我給你道喜。」只要跟蘭馨在一起,令秧講話的調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靜起來,「你聽見了吧,川哥兒中了,你是舉人的夫人了,你不開心?」蘭馨臉上掠過一絲意外的神情,隨即又波瀾不驚:「還真的沒聽說,勞煩夫人親自跑一趟告訴我。」令秧心裡暗暗地一歎:這宅子裡還真是世態炎涼,都知道川少奶奶是個可有可無的。「不像話。」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兒人呢?」蘭馨笑笑,那笑容讓令秧覺得,自己反倒成了個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裡,便是在書房吧——昨兒晚上謝先生不是到了麼。」

  令秧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蘭馨,如今川哥兒中了舉,說不定過些年還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說,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只要川哥兒出息了,榮華富貴的日子你過不完的。我就勸你,往好處看——你又不是我,我這輩子沒什麼了,你可不同啊。別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蘭馨柔軟地打斷她,「這麼大的一個唐家,只有夫人一個是真的心疼我。不過夫人也該看見,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裡比什麼都珍貴,我見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麼本事也沒有,只能盡力心疼她。」

  「你說實話。」令秧深深地盯著她的臉,「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樣,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裡了,怎麼著也能活下去。至於你,蘭馨你的命比我們的都好,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見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時間天井裡傳來鞭炮的聲音,終於有兩個小丫鬟歡笑著跑來報信兒:「川少爺中了,給川少奶奶賀喜!」令秧不禁低聲道:「這起看人下菜碟兒的小蹄子,總算是想起你來了,你呀。」

  謝舜琿站在川少爺的書房裡,打量著牆上一幅唐寅的畫。川少爺的聲音帶著點兒笑意,從他背後傳過來:「這《班姬團扇圖》,還是我十九歲那年,先生送我的。可還記得?」「那是……」謝舜琿轉過臉,蹙著眉認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兒了。」川少爺笑道:「可不是已經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親。」——不過川少爺那張像是雕琢出來的臉一如既往,還是那副美少年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微微綻開笑容的時候就像一縷月光灑在寧靜的湖面上,可是謝舜琿看得出,他的眼睛裡其實不笑,當然,他自己未必覺察得出這個。謝舜琿只是苦笑著搖頭:「你都做了父親,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爺突然跪下了:「謝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憐恤教導我這失怙的孤兒,如今我中舉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說罷,便深深地叩頭。

  謝舜琿大驚失色地去拉他起來:「這是做甚——不瞞你說我最怕這種陣仗,趕緊起來。起來說話。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與我何干。我自己都從未中過鄉試——如何談得上教導了你呢……」看著川少爺終於站起了身,謝舜琿才算是如釋重負地長歎道,「如今我是幫不了你什麼了,明年二月的會試就全靠你自己,只記著,你家裡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著你出頭。」「我記得。」川少爺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說過,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貞節牌坊就來得越早。按道理說,唐家想光耀門楣,最要緊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記掛著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謝舜琿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讀之外,還得看天命。天命豈是我一個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為孀婦,已經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盡力便是……」「我可不這麼看。」川少爺看似漫不經心道,「天命莫測,在先生眼裡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裡,還不知道是什麼。不過我其實有事想跟先生討個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會試,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願意入國子監虛擲光陰……」

  「那是自然。」謝舜琿用力地一揮手,「為何要跟著那起不學無術的混在一起?我們歙縣的碧陽書院倒是很好,那裡的好幾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舉人了,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到那裡去能見著不少真正學問好的,我寫封信便是,你不用擔心。」「這便再好也沒有了,」聽了這話,曾經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風,「到這間書院去,離家裡不算遠,更要緊的是,離先生就更近了。不念書的時候,倒還真想跟著先生好好聽幾出戲呢。」他其實是想見識見識傳說中,那個被謝舜琿明珠一般捧在手心裡的,流落風塵的祁門小旦,當然,他不能這麼說。

  三姑娘對著鏡子,插好了最後一支玉簪。她沒有回頭,徑直道:「謝先生把銀子帶來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家去了呢?」沒有聽見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發丫鬟來跟我說了,要我多住兩日,我哥哥剛剛中了舉,總得請客,族裡也要設宴慶賀,娘說咱們可以先差人把銀子送回去,人看了戲再走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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