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四二


  羅大夫隨後道:「像唐家夫人那樣,如花似玉的年紀便要守寡自然是不容易,不過值得敬重與否,便兩說了。你是唐家最得力的人,我不怕讓你知道——當年唐夫人的喜脈是唐老爺過世兩個多月以後才有的,只不過唐夫人身子不好,那位小姐未能足月便已出生才沒惹人懷疑。當初我真以為這小姐是活不成的,又瘦又小倒像是只貓崽子,剛落地的時候連哭都不會。眾人都說這位小姐福大命大,可她究竟是誰的孩子可就不得而知了。」羅大夫長歎一聲,「想當年,若不是唐氏族中那些長老們逼夫人自盡殉夫,蕙姨娘也不會出此下策叫我謊稱夫人有了喜脈——說起來唐夫人也是個苦命人,蕙姨娘拼命求我,我才答應幫著她們圓謊,畢竟是危機時候救人一命……」「羅兄自然是仁義之人。」侯武打斷他,「我敬你。」說著又替他斟滿——半個時辰之後,羅大夫沉沉睡去,天亮了,便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

  侯武想了很久,該如何將這話不動聲色地傳出去,又不能髒了他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柴房裡撞破了一個新來的小廝和一個廚房裡小丫鬟的姦情,蕙姨娘二話沒說便將這二人一起趕了出去。他隨便找了個出門辦事的由頭,在郊外找到了這走投無路的兩人。他在唐家多年來的積蓄終於派上了用場,這對狼狽的鴛鴦從此成了他的心腹。

  初秋時分,酷熱卻還未散,唐氏族裡的長老之一——唐四公去世了。喪事自然排場。因為唐四公家中相對清寒,沒有養足夠的人手應付這樣的場面。族中各家除了送來弔唁的銀兩喪禮,每家都還派出幾個當差的下人過來聽從使喚。周圍的一些游走的小販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盛事——諸如販水賣漿的就會聚在唐四公宅子後門不遠處,當差的各人每日裡少不得跑過來花上幾文錢買些解熱的湯湯水水。其中有一對販賣綠豆解暑湯的年輕夫妻,喜歡一邊做生意一邊跟眾人聊天,尤其是當有人認出,他們原是那對被趕出去的男女,這反倒讓眾人跟他們聊得更加熱絡。

  在各家下人都能聚集一處的,守靈的深夜裡,最適合講鬼故事,也適合傳播一些令眾人興奮的閒話。當閒話傳到唐簡家自己下人的耳朵裡的時候,已經太遲,而這對小夫妻,隨即便銷聲匿跡。唐簡家那幾位輪更的下人,聽了這話之後,起初斥駡眾人胡說,聽過三四次以後,便也興奮地加入了談論的行列裡——一邊繪聲繪色地轉述或添加一些想像出來的細節,一邊提示聽眾們:「我同你們幾個講了便完了,你們若傳了出去,我在主家的飯碗可就丟了……」

  唐四公的喪事辦完了,眾人倒都覺得意猶未盡。

  某個夜裡,紫藤大驚失色地告訴她的夫君,有人在傳播著關於夫人的非常無恥的話。侯武不動聲色地吹熄了燈:「明天一早,你我一起去回明瞭蕙姨娘。」

  黑暗中,紫藤安靜了半晌,然後道:「這話你也一定聽到過吧,你就沒有,跟蕙姨娘提起過?」

  她的男人回答道:「沒有。我已經很久沒去過蕙姨娘那裡了。」

  「那是為何?」

  他原本想對她說:如今有了你,我不會再去找她。但是話到嘴邊卻成了:「睡吧。天晚了。」

  「事已至此,謝某要夫人一句實話。」謝舜琿的摺扇輕輕地叩了叩手腕,「溦姐兒的父親是誰?」

  令秧不動聲色,眼光落在對面的牆壁上,只是搖頭。

  謝舜琿輕輕地歎氣:「夫人自己也說,外面傳什麼髒話下流話的都有。能跟夫人說上話的統共也就那幾個男人,總有被外人說中的時候——夫人告訴我實情,權當是給我交個底,我也好知道該怎麼想法子。」

  她的手指用力絞扭著腰帶上的絡子,看起來依舊無動於衷。

  謝舜琿自然又是被蕙娘急急召來的,唐家的小廝快馬加鞭,直接把蕙娘的信送到了海棠院。謝舜琿也知道此刻情形的確是不妙,可也勸說著蕙娘,謠言畢竟只是謠言而已,死無對證的事情,若是真的如臨大敵,反而顯得自己像是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他此次來唐家,本來也就跟之前一樣是尋常的拜訪,主要是為了見見川少爺——他特別囑咐蕙娘,千萬別在下人面前顯露出慌亂來。蕙娘無奈地笑道:「我還不至於缺心眼兒到這個田地。放心,我跟眾人只說是川少爺鄉試的日子要近了……」

  如今,老爺的書房便是他們三人議事的最好場所。蕙娘隨手將幾張椅子上蒙著的罩子掀開,灰塵飛舞在細碎的陽光裡,令秧在亡夫留下的傢俱上端正地坐好,熟稔地留出了右手邊的空位,就好像那人片刻之後就會推門進來。蕙娘道:「你們先坐著等我,我去吩咐紫藤給我們拿茶水過來。」她對謝舜琿笑笑,「沒法子,即便紫藤嫁了人管了家,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我也還是只信得過她。」

  令秧垂下眼睛,默不作聲。謝舜琿背著手,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窗邊。他背對著她,覺得這樣一來她說出那個人的時候可以不那麼尷尬。他不知道正是這不緊不慢的幾步,顯出來了那麼一點點疲態。他依舊瀟灑,卻也在開始變老。令秧突然笑了一下,自己對自己用力地搖搖頭:「謝先生,別再為難我了。」謝舜琿平靜地說:「夫人可還是信不過謝某?」「不是。」令秧道,「我說不出口。」

  「夫人凡事都不要慌張,記著按兵不動,直到萬不得已。」

  「那,要怎麼才算萬不得已呢?」

  謝舜琿的話音裡湧上來溫暖的笑意:「若是真的已經萬不得已,夫人自然會知道的,不用任何人來提醒。」

  「謝先生……你為何,願意幫我?」令秧幽幽地揚起臉一笑,「為了這『貞節』的名聲,我已經什麼都敢做了。起初,先生是看我可憐吧,可是今日,如我這般的不擇手段,先生還會覺得可憐嗎?」

  「夫人。」他終於轉過身,「謝某不是什麼慈悲之輩,平日裡一不吃齋二不念佛。眼見著夫人如此傾力地想要成全自己,謝某覺得欽佩,所以願意助一臂之力。夫人不用多想,我可是第一任性的人——若不是我心甘情願的事情,即便是讀聖賢書考功名光宗耀祖,我也不去的。」

  一時外面又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她聽見一陣叩門聲,然後是小如的聲音從門外傳了來:「夫人,趕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她,她……」她「嘩啦」一聲將門敞開,小如的聲音像是被門給噎了回去。「你這孩子。」她不緊不慢道,「一點兒事就亂了分寸,可怎麼上得了檯面?」然後她徐徐轉身,對謝舜琿道一個萬福,謝先生自便吧,我得上老夫人房中看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