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四三


  老夫人的屋外自然又圍了一圈人,大都是想來看看熱鬧——老夫人自己早已被幾個婆子熟練地捆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的老夫人跟平日裡犯病時的凶相大相徑庭,她東張西望著,身子在繩索間不停地抽搐,好像這樣便可以從繩索的間隙中遁形,她的眼神惶惑得像個孩子,嘴裡不停地念著:「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門婆子從身後摟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說:「老夫人,咱們就在家裡,還要回哪兒去?」她只是胡亂地搖頭,並不理會。

  令秧緩緩地在她面前彎下了腰,心裡「通通」地打著鼓,沒想到老夫人緊緊地盯著她,臉上卻全無平日裡的攻擊性,她看著令秧,壓低了沙啞的嗓子道:「淫婦,跟她們說,我要家去,你帶著我家去……」語氣近乎懇求,好像「淫婦」就是令秧的名字。令秧沒有理會身後響起的一些隱隱的竊笑聲,溫柔地摸了摸老夫人枯瘦的面頰:「好,老夫人,我帶著你家去。咱們先把藥喝了,就家去,你道好不好呢。」說著遞了個眼色給門婆子,門婆子瞅准了老夫人晃神的瞬間,將一丸藥丸塞進老夫人嘴裡,老夫人掙扎著不肯吞下去,身後蕙娘的聲音響了起來:「只要我一時看不見過不來,你們就當自己是死人是不是?平日裡熬藥的人呢……」蕙娘的話音像是能呼風喚雨,即刻就有一個戰戰兢兢的僕婦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藥湯從人群裡鑽出來:「蕙姨娘別惱,原本是按點兒在廚房熬著藥的,哪知道今日偏偏老夫人就犯了病,火候不夠也不敢就這麼端下來給喝了呀。」「快些灌下去。」蕙娘簡短地命令著,隨後看了身後那兩個婆子一眼道,「不肯咽就捏著鼻子。」

  見蕙娘來了,圍著的眾人便漸漸散去,只聽見川少爺的小妾梅湘嬌滴滴道:「要我說啊,老夫人突然犯病病得蹊蹺,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別是咱們府裡要出什麼事情了。」令秧站起身來轉向她,冷笑道:「這又是哪家的規矩?老夫人房裡何時有你說話的份兒?」然後看了看身後的眾人,「川少爺在家不?若不在,誰去把他叫回來?今日我偏要川少爺當著我的面掌她的嘴。」一時梅湘面如土色,垂著手退到了後面,蕙娘暗暗地看了令秧一眼,會心一笑。

  老夫人被灌完了藥,人安靜了下來,只是嘴裡還不停重複著要「家去」,除了令秧這個「淫婦」,也不再認得出旁人。紫藤拿出管家娘子的氣魄來,將圍著的下人們驅散了,她倒是看見過,前一日下午她的男人來老夫人房裡檢視下人們屋裡的火燭——自從鄰居劉家的火災之後,各家都對火燭格外地當心——不過,她並沒有把這件事跟老夫人突然犯病聯繫起來。

  誰也不願意承認,其實還真的是被梅湘言中了——至於她有沒有暗自得意,便不得而知。那日晚間,三姑娘和姑爺急匆匆地回來了,說是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吳知縣在青州惹上了麻煩——事情的起因在於青州知府查處了幾個客居青州的徽商,隨便找了個名目沒收了他們的貨物和往來銀兩,原本,吳知縣並未介入此事,誰都明白青州知府不過是手頭緊了才要借這個名目。可是沒想到,有家姓程的商戶因為剛入的貨全被查處,手頭所有的現銀全搭了進去,程掌櫃一時急火攻心,竟吐血身亡了。幾家徽商這下聯合起來,喊冤喊到了吳知縣那裡——都知道吳知縣曾在徽州為官,如今升到了青州,盼著曾經的吳知縣能做個主。吳知縣好言去勸知府,哪知道知府惱羞成怒,命人從吳知縣的住處抄出來些徽商們送的土產,作為「收受賄賂」的物證存了起來,順便往上參了吳知縣。如今,吳知縣被撤了烏沙聽候發落,消息傳回徽州,吳知縣的長子和次子即刻出去想法子通門路,三姑娘的夫君是最小的兒子,且一條腿不靈便,哥哥們要他便留在家中等信兒——三姑娘回娘家來籌措辦事的銀兩,他也跟著回來了。

  蕙娘麻利地指揮著人安頓了女兒女婿,然後坐在令秧房裡一邊長籲短歎,一邊流眼淚。礙著姑爺,她也沒機會跟三姑娘私下裡說些話兒。原本以為是樁好姻緣,沒成想完婚沒幾個月,將三姑娘推進了火坑裡。令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陪著蕙娘掉淚。「這種事,究竟需要多少銀子?」令秧此刻的神情又茫然得像是少女時候,「三姑娘說過具體的數字沒有?咱們家裡若是拿不出來可怎麼好?」雲巧在一旁遲疑道:「三姑娘帶了那麼多嫁妝過去他們家,難道都花完了不成?按說,沒有再回娘家要的道理,可是若真的一點兒都不幫襯,我也怕三姑娘在人家家裡不好做人了。」

  蕙娘抹了抹眼角:「我何嘗沒想到這一層,只是當著姑爺的面,我不好一開口就打聽嫁妝的下落,沒得丟人。若說多餘的銀子,咱們府裡別說是真的沒有,就是有,也不好給他——誰也不知道打通所有的關節統共需要多少,即便我願意白白地往這無底洞裡扔銀子,我沒法交代全家人。」令秧倒抽一口冷氣:「都火燒眉毛了,還扯這些服眾不服眾的話兒!」雲巧笑道:「夫人,蕙姨娘思慮得是。即使是夫人和川少爺都不在乎這個,難保有沒有人講些難聽的,況且,長此以往若真的成了定例,也的確不合體統。」「三姑娘眼下就等著這二三百兩救急,你們還在這裡操心體統,還是不是娘家呢。」令秧賭氣地別過臉去,突然眼睛亮了,「蕙娘,去問問謝先生。我打包票謝先生會借的,我們打了欠條還他便是。」緊跟著她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容,「若真像你說的,他一年到頭有那麼些銀子都扔到了海棠院,還不如借給咱們救人,總是積德的事情,他不可能推辭。」說罷,她們幾人身後站著的丫鬟們倒都笑了。

  蕙娘和雲巧面面相覷,雲巧低聲道:「也只能這樣了。總不能次次都指望著蕙娘姐姐的體己首飾。」蕙娘用力地長歎一聲:「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是我們真的欠下謝先生太大的人情了。」「不怕的。」令秧斬釘截鐵道,「每逢這種時候,謝先生自己會覺得有趣,不會覺得是在做善事的。」雲巧「撲哧」笑了,臉上卻是一副苦笑的神情:「咱們家夫人講起話來,沒得噎死誰。」蕙娘神色初霽,也笑道:「這叫做『語不驚人死不休』。」

  來唐家大宅住了沒幾日,這位新姑爺就原形畢露。唐璞為了表示禮貌,請他過去吃過一頓酒,從此之後,就像個麻糖一樣黏上了唐璞——每個花天酒地的場所都甩不掉他。三五次之後,唐璞也學了乖,眼見著橫豎是躲不過的,唐璞便索性減少了自己出門的次數,推說身子不適,哪知道這位姑爺看上去是個頑主,卻是小心眼兒得很。見唐璞有推脫之意,便疑心病犯,在自己房裡沖著三姑娘指桑駡槐,怨自己家如今落了難便遭人嫌棄,怨自己寄人籬下只得看岳家親戚的臉色做人,怨唐家不仁不義眼看著親家遭難卻無動於衷,聽說是謝先生啟程回家拿銀子之後再怨自己親生爹娘坑苦了自己——娶回來一個繡花枕頭一樣的媳婦兒,看起來像是大家閨秀其實娘家窮得只剩下個空架子……每次怨天尤人的收場都是一樣的方式——在深夜裡獨自喝到六七分醉再強按著三姑娘行房,他自己鼾聲如雷的時候,三姑娘往往慘白著一張臉,像是玉雕的小人兒一樣,獨自枯坐至更深露重,沒有一絲表情。

  到了天明,當著旁人,這位姑爺倒是有紋有路,尤其是在令秧、蕙娘或是川少爺眼前,更是進退自如。三姑娘房裡的丫鬟自然偷偷將夜裡常發生的情形去回過了蕙娘,只是畢竟是夫妻間的私事,蕙娘也不好插手。只能趁姑爺不在的時候,悄悄去問女兒——誰也說不好,小時候那個性子倔強剛烈,一點兒委屈也受不得的三姑娘到哪裡去了,如今任憑蕙娘說什麼,她也橫豎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勞娘操心了,我們過得很好。」眼神裡也是一片漠然。蕙娘無奈,只能咬牙切齒地在令秧和雲巧面前訴苦:「這孽障真是有的是法子來折磨我呀。早知如此當時纏足的時候就該打死她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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