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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蕙姨娘這麼說,可就折煞侯武了。」他慌亂地搖頭,「實在是,我娘年紀大了,身子不好,我想回家去娶媳婦,順帶照顧她老人家。」

  「給你半年的假。」蕙娘揚起臉,「回去娶親,讓她留在老家照顧你娘,你再回來,如何?來回盤纏,娶妻的使費,都由咱們府裡出。我回頭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則結給你,還是再多添些。」她的腔調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斷,讓他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說「不」。

  「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當不起……」

  他總不能告訴她,他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才下了這個決心。老爺死在老夫人手裡,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帳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懷疑的那樣,與這兩人有關,上天也已經替他討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動手也沒可能做得這麼漂亮——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意思。雖說作為一個復仇者,他很失敗,可是敗在天命手裡,怎麼說也不丟人。所以,是時候離開了——雖然他依然恨這宅子,也依然捨不得它。

  「你今年多大了?」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我記得你來府裡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

  「難為蕙姨娘記得,上個月,剛剛二十一。」

  「也的確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她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那目光讓他心裡一顫,他以為她馬上就要說出些讓他如釋重負的話,他在心裡這樣乞求著觀音菩薩。這麼些年過去,她倒是一點不見老,即使喪夫也並未讓她憔悴多少,反而渾身上下更添了種欲說還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向他,一時間他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倒退了好幾步,她臉上浮起的笑容幾乎是滿意的,她不疾不徐道:「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後退了幾步之後,他居然將手伸到背後去,插上了帳房的門閂。那聲輕輕的木頭的響動讓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她的笑意便更濃了。「蕙姨娘。」他囁嚅道,「我求求你開恩,侯武在府裡這幾年,承的恩澤這輩子也還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們府裡的人……」他知道自己語無倫次。他只好絕望地注視著她墨綠色裙擺邊緣繡著的細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起來呀,你這呆子。這算幹什麼呢?」她繼續往前挪著小碎步,「你這話可就讓人寒心了,東家哪裡虧待了你,我又哪裡對不起你,你這般哀告著說要去,難道往日的主僕情分都是假的?」

  他終於一把抱住了她的雙腿。像要把自己的臉揉碎那樣,用力地埋進了她的裙裾。那件從來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實做出來,也不過就這麼簡單。她的聲音仍舊柔軟,帶著嗔怪的笑意:「這又算是幹什麼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他急急地站起身來,動作因為笨拙,險些被她的裙擺絆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臉龐,眼睜睜看著猙獰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靜謐的湖泊裡。她像是要哭,眼裡眼看就要滾出水滴來,但是她卻笑了。如果是這樣近地端詳著她,的確看得到她眼角有細細碎碎的紋路,它們若隱若現的時候攪得他心裡一痛。蕙娘的聲音低得像是耳語:「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抱緊她,默不作聲,滿心都是屈辱。他這才明白,有那麼多次,他冷血而又過癮地盤算著如何復仇:看著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現在芭蕉樹底下,他就會想像著她的腦袋和身子在一瞬間搬家是什麼情形,應該有一道鮮血劃破她的脖頸,像風一樣飛出來,一半噴濺在雪白的粉牆上弄出梅花點點,一半噴在她粉紅色的身軀上——至於她的頭顱,像個骯髒的球那樣滾在芭蕉樹底下的泥土裡,雙眼還不知所措地望著天空;遇上老爺一本正經地穿戴整齊坐進車裡去做客吃酒,他便想像著馬蹄從老爺身上如何清脆地踏過去,輕鬆俏皮地踩碎老爺的內臟就像踏著暮春時候的落花,然後車輪也正好碾著他的鼻子過去,讓他的臉上凹陷出一個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渾然一體;有時候那位十六歲的夫人會坐在二層樓上一臉好奇地眺望遠處——他會想像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從欄杆上拋出去——她畢竟跟舊日恩怨完全無關,所以對她的懲罰可以輕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給老爺便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該死。

  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著一場又一場又壯觀又聞不到血腥氣的殺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無論恨意是多麼愉快地宣洩而出,他心裡也依然有股說不出的柔情——當他看到粉牆上那些偶爾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污漬,看著燕子又狡猾又優雅地掠過天井的廊柱,看著管家娘子在盂蘭節的時候專注地折出那些紙元寶——溫暖地抬頭對他一笑道:「你看,這些夠不夠夫人在那邊用的?」……時時處處,那柔情都會蔓延過來,像是雨後帶著清香的苔蘚。

  原來這柔情的源頭在這兒。在他眼前。就是她。

  帳房後面那間堆積陳年帳簿的偏間是他們見面的絕好場所。每一次,她都靜靜地邁進來,像幅畫那樣不動聲色地凝視他。像是安然欣賞著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魯地扯開她的衣扣,滿心疼痛地眼睜睜看著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當紫藤在門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該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說,他會永遠記得她滿身月光一般的清涼和柔軟——到他死。

  「還急著回去娶媳婦兒麼?」她趴在他耳邊,戲謔地問。

  「總有一天,我帶你走。」這允諾讓他渾身直冒冷汗,可是他覺得他別無選擇。

  「又說傻話?能走到哪裡去?」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發叢,「我們走了,誰照顧夫人?這個家怎麼辦?」

  「我不管。」他有些惱火。

  「好了。」她的眼神像是縱容著一個耍賴的孩子,「只要你願意,咱們永遠這樣——沒人會發現,即使發現了也沒人敢說出去。直到你倦了,想去真的娶媳婦兒了為止。我可不是老夫人,若我立定了心思要幹什麼,我便能打包票讓任何人都不敢來為難你。」

  他的腦袋裡像是劃過一道閃電那樣一凜,但他不動聲色道:「老夫人怎麼了?」

  「當年老爺一回家來,頭一個便想收拾老夫人和帳房先生啊。」她躺倒在他懷裡,「是我跪在地下上求老爺,千萬不能鬧開來不然對誰都不好看——他才答應我只想個法子讓帳房先生出去。於是只好賴到帳目虧空上頭了——本以為,這樣便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那帳房先生是個性子烈的,受不了自己一輩子背個鬧虧空的汙名兒,就投了井。葬了帳房先生那日,老爺拿著把匕首到老夫人房裡,要老夫人自己斷一根手指,立誓以後清白做人——刀落下去,沒落在老夫人指頭上,劈進了那張紫檀木的八仙桌裡,然後老夫人便嘴角泛著白沫昏過去了。老爺自己也沒料到,那以後,老夫人便開始病了。」

  她住了口,端詳他道:「是不是嚇到你了?沒事,放心——有我在,沒人有這個膽子。」

  原先苦苦求問而不得線索的事情,原來答案一直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他的仇有命運替他報了,可是他必須要做跟帳房先生一樣的事情。原本已經式微的暴怒就在此刻吞沒了他,他輾轉反側到天亮,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個如今已經在他胸口處牢牢生了根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他要毀掉這個家,讓他們最恐懼的事情發生,砸碎他們最在意最珍視的東西。然後,讓他們自己砸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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