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三六


  她們安靜了很久。正當小如想要開口認錯的時候,令秧反倒哽咽得像個孩子。「疼不疼?」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小如的臉頰,「其實,我知道你是擔心蕙姨娘,也擔心這個家。老爺沒了,當歸不是我生的,溦姐兒也跟我生分,連翹嫁了以後變得越來越沒良心,你若是再存了什麼心思想走,我可就太沒意思了。你懂不懂……」

  於是小如反倒必須像安慰一個孩子那樣,把她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包裹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裡:「夫人別這樣,我知道,夫人想念老爺的時候,脾氣上來,覺得傷心,都是有的,可是夫人也得顧念自己的身子呀。」

  是,任何事情倒是都可以推到「想念老爺」上頭去,老爺的靈位就是她最完美的避難所。雖然如今她想起老爺的時候,最清晰的只是那滿屋子難聞的氣味兒。

  令秧和老爺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經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對他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意,不過他知道,他離自己真正想接近的東西還很遠。對於老爺要迎娶的這位新夫人,府裡的下人暗地裡沒有不搖頭歎氣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紀比老爺小了三十歲——這倒也罷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納為妾室的,夫人屍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經拍板讓她續弦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裡那兩年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急等著一筆大的進項來周轉,一個普通商戶家的女兒怎麼說也爬不到這個位置來。大家都慨歎著世態炎涼,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無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沒有這個新夫人的嫁妝,只怕他們所有這些嚼舌頭的人的飯碗都成了問題。不管別人,他自己一直隱隱地感謝著那個十六歲的姑娘。

  有一件事,怕是老爺直到去世的時候都不曾知道。知道的人只有蕙娘、管家夫婦和侯武以及管家的另一個親信。唐家大宅這些年還能如常運轉,是因為令秧過門之後,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妝的錢入股了兩間典當鋪。且那兩間鋪子並不在徽州地面上——誰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當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錢放到了一個遠行至福建的同鄉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鋪利息收得比當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沒有錢賺。這事自然是不能讓老爺知道——管家曾經提醒蕙娘,福建畢竟隔著千山萬水,如何提防上當受騙。

  蕙娘卻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怕,我自有道理。」侯武聽說,後來蕙姨娘托人打點了一份厚禮,並修書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鄉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來,同鄉看見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還有交情,知道自己在異鄉經商總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紅的時候倒從沒做過手腳。同鄉的典當行越來越穩固,唐家大宅便越來越遊刃有餘地維持著收支的平衡——狀況最好的那兩年還讓蕙姨娘又在附近鄉下置下了一些田產。沒有人敢問蕙娘究竟是如何認識那位元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經詭秘地微笑道:「那知府怕是她從前在教坊時候的恩客。」侯武聽了只是模糊地覺得——難怪入股的事情,絕對不能告訴老爺。

  老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過後再迎娶新夫人過門,老夫人也不好說什麼。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時候,說話是舉足輕重的。不過有一晚,瘋症來得劇烈,老夫人舉起床邊一隻矮腳凳砸壞了房裡的好幾扇窗戶,那次陣仗很大,最終是兩個小廝顧不得避嫌了,沖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著工匠修復老夫人房裡的門窗——還有,老爺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從此以後都要裝上鐵制的欄杆。侯武負責監督著這個差事,這當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來的。監工了大概兩三日,老夫人房裡的丫鬟婆子們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閒聊的時候,他便不經意地問過,老夫人的瘋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犯的。

  這些年來,這個問題他已問過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並不總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兩個人就分別斬釘截鐵地說出兩個相去甚遠的年份。他只好不厭其煩地找機會去問更多的人,試圖從眾多回答中得到一個大致準確的答案——這件事,對他很重要。

  「是災荒那年。」一個婆子語氣非常肯定,「那時候你還小吧——總之,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府以後,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寧城裡跑,既是往城裡去,必定得路過咱們家的宅子。老爺心慈,便在大門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鍋舍粥,依我看,所有的禍端都是從這兒來的。」婆子歎了口氣,自顧自地搖頭道,「那天是臘八,老爺特意吩咐,那天賑災的粥裡多放點東西,算是給這起要飯的過了回臘八。那天排著隊等著舍粥的、哄搶的,自然比平日裡多出去好幾倍還不止。早早地,粥便舍完了。可是,你說舍完了有什麼用,那起下流沒臉的餓死鬼才不會信。就都圍在咱們門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廟裡進香去了。

  回來的時候,那群餓死鬼裡有幾個天天守在咱們家門口等粥,認得了咱們家的轎子,一窩蜂地圍上去堵著路,對著轎子磕頭,說是謝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開恩舍點臘八粥——你瞧瞧,什麼叫得寸進尺,這便是了。說是來叩頭求老夫人,可是你沒看見那凶巴巴的陣仗,兩個轎夫都被他們踩掉了鞋。」這婆子眉飛色舞,淋漓酣暢地罵著「餓死鬼」,不小心忘記了,那年逃荒的隊伍裡,也有自己家的親戚,「叩頭的那些人裡有個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開了老夫人的轎簾子,旁人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待到咱們家的小廝舞著棍棒上去把他們打散的時候,那妖道已經對著老夫人不知念了兩句什麼,當晚,老夫人就病了……」

  其實侯武的眼神早已渙散開,那婆子後半截究竟說了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有一樣可以確定了,老夫人第一次發病,的確是那個冬天——你可以說是災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說是老爺帶著蕙姨娘回來的冬天,還可以說是帳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裡,「這個冬天」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對這婆子賠著笑臉:「媽媽可還記得,當年,老夫人房裡的貼身丫鬟是哪個麼?」婆子臉上滾過一陣些微的暗淡:「這如何能忘了,想當初,整個府裡的丫鬟中間,她最是個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發作起來,我們沒攔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嚨,長得嬌滴滴的一個人兒,就這麼沒了。老夫人清醒過來抱著屍首哭得死去活來,老爺就吩咐必須厚葬——從那以後,老夫人就病得更厲害了。」

  侯武不作聲,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沒了線索。

  老爺西去的那年冬天,正是令秧身子臃腫即將臨盆的時候。蕙娘獨自在帳房中看著帳簿,打發紫藤去廚房安排別的事情——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的工夫,帳房裡已經掌上了燈。她聽見有人叩門,眼皮也沒抬一下,便道:「進來吧。」她聽得出侯武叩門的聲音。

  她沒有抬頭,他也維持靜默。片刻之後,他輕聲道:「蕙姨娘,我來辭行。」

  蕙娘的指頭肚用力地按在正在看的那頁帳簿上,波瀾不驚道:「為何?嫌工錢少?我知道。」她輕輕歎氣,「老爺去了以後家裡事情太多,大半年來這麼辛苦也一直沒能打賞你。可是府裡如今艱難,你不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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