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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03)

  進門的時候,蕙娘笑道:「真不知這些日子在忙些什麼,竟也好久沒來夫人這裡坐坐。」令秧坐正了身子,有些費力地轉動著腕子上的玉鐲:「你日理萬機,我想叫你來的時候都得顧及著,我們這起整日吃閒飯的也別太不知趣,耽誤了你給府裡賺銀子的大事情那可就罪過了。」說得身邊丫鬟們都笑了。蕙娘一邊示意紫藤將手裡的捧盒放下,一邊道:「如今夫人取笑我的功夫倒是真的見長了。這是前兒三姑娘打發人帶來的,新鮮的蓮子菱角糕,他們府裡做這個倒還真有一套,夫人也嘗嘗。」令秧連忙道:「真難為三姑娘想著。你看,你隔三差五地總帶些新鮮物兒給我,弄得我想和你說話兒的時候都不好意思打發人去請,怕你疑心是我屋裡沒東西吃呢。」

  蕙娘笑著掩住了嘴角,又道:「對了,我剛收到謝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謝謝夫人,幫他家的夫人抄佛經,還說下次抄了佛經一併交給我,跟著我的書信一道帶過他們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帶信的時候,打發個小丫鬟來我這裡拿便是。我不過也是為了多練練字兒。」她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到底是謝先生,「抄經」是多好的由頭,這樣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夾進去——如此簡單,偏偏她費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這一層,真是人笨萬事難。

  她自嘲著,臉上的笑意益發跳脫地迸出來,柔聲道:「謝先生最近也不說上咱們家來看看。」「罷呦。」蕙娘揮揮手,皺眉啐道,「他哪兒還有心記得咱們,他忙得魂兒都被勾去了。夫人整日跟川兒媳婦待在一處,沒聽說麼?怕是有近兩個月的工夫,他都住在『海棠院』裡——最近那裡新紅起來的一個姑娘叫什麼『沈清玥』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渾忘了自己姓什麼,咱們川少爺想去跟先生說話,只怕都要尋到清玥姑娘房裡去才見得著人——夫人說說,這成什麼話?謝家老太爺去年歸西了之後,更是沒人鎮得住他謝舜琿了,我都替他家的夫人發愁呢。」令秧吃了一驚:「真沒聽過,蘭馨跟我從來就不說這些男人們的事兒。」隨後她略顯尷尬地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幾個丫鬟,道,「你們都出去吧,這話可不是你們能聽的。」紫藤和小如對視一眼,出門的時候小如終於忍不住,掩住了翹起的嘴角——她們倒也都知道,夫人在這類事情上,規矩是最多的。

  四下無人了,蕙娘的聲音反倒壓低了些:「川兒媳婦怕是也沒跟夫人提過,我聽說咱們川少爺也是越來越熟悉那種地方了。要說那『海棠院』真的囂張,如今人家都說,十個打馬從八角牌樓底下過的正經官人,倒有八個是往海棠院裡去的。哎。」蕙娘長歎一聲,「我也擔心著我那個不成器的姑爺,也不知道三丫頭能不能學得伶俐些,把他拴在家裡。不然若真的被那起娼婦迷得亂了心性,可就不好辦了。」「這話,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說。」令秧為難地托住了腮,「我倒覺得川少爺也不過是去看看,圖個新鮮,橫豎你交代帳房,不許他從家裡支銀子不就完了。」「我何嘗沒想到這個。」蕙娘苦笑道,「我就怕家裡支不出來銀子,他到九叔那裡去支——九叔向來是個不在乎小錢的,多為他做幾次東便什麼都有了。看來我還是得打發侯武去九叔面前通個氣兒,侯武也是個男人,這話還好說一些。」

  既然已經提到了侯武,令秧便順勢道:「我還正想要跟你商量這個呢,按說,侯武如今在咱們家裡擔著最重要的位子,咱們也該給他娶個親,不如就在家裡的丫鬟中間選個不錯的,往後,侯武跟他媳婦兒就是名正言順的新管家和管家娘子,他便也能安心在咱們家裡待下去,你看如何?」蕙娘心裡重重地一顫,臉上卻波瀾不驚:「夫人說得是,我不是沒有問過侯武,不過好像他自己對娶親這回事並不十分熱心,我也就罷了。」

  令秧笑了:「他要是太熱心了豈不是遭人笑話?咱們做了主給他選個好的,他哪有不依的道理?」蕙娘也笑道:「若說家裡的丫鬟,到年紀的倒也有兩個,只是嫁了侯武就等於要從此幫著管家,我怕一時服不了眾,又生出事端來。」「別人難服眾,」令秧胸有成竹地笑道,「你的紫藤還不行麼?她年紀也大了,咱們不好耽擱人家——況且,她嫁了侯武,等於你的左膀右臂成了夫妻,誰還敢說什麼不成?紫藤是在咱們家長大的,我知道你也捨不得她,如此一來她是真能跟你待一輩子了,多好。」

  蕙娘不作聲,也沒有注意到令秧臉上掠過的一點黯然。沉吟片刻,只好說:「夫人的主意好是好,可我想回去先問問紫藤的意思,若她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她。這孩子同我,畢竟跟別的丫鬟有分別。不過話既說到了這裡,夫人就沒想過小如麼?我若是讓紫藤嫁給侯武,眾人還不更得說我在府裡一手遮天了?不如把小如配給侯武,這樣夫人的人成了新的管家娘子,不更是沒人敢說什麼。」令秧皺了皺眉,倉促地揮揮手道:「小如不成,一來年紀還小,二來性子太不沉穩,真扶到那個位子上去了只怕遭人笑話。還是你的紫藤大方懂事——況且。」令秧笑了,「你就當是心疼我行不行,連翹才走了沒兩年,我又得從頭調教一個人,累死我。」言畢,二人不約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盅,似乎突然沒有話講了。

  回廊上傳來兩個孩子嬉笑的聲音,依稀摻雜著奶娘在說話:「慢著點兒,慢著點兒,仔細跌了……」屏風後面最先露出來的是當歸的臉,這孩子長著一雙老爺的眼睛,可是臉上其他地方都像雲巧,總是有股靈動勁兒,好像馬上就打算笑出來。然後溦姐兒終於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風車是我的,還給我!」當歸仗著個頭高些,把風車輕巧地舉過頭頂又往屋裡奔,蕙娘拖長了聲音笑道:「好我的當歸哥兒,你一天不欺負你妹妹,你便過不去是不是?」當歸一邊跑一邊說:「風車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兒在後面急衝衝地嚷:「你說好了做好了送給我的,你耍賴皮!」可是一抬頭看到令秧,溦姐兒便安靜下來,不作聲了。沒人追趕,當歸頓時覺得沒意思起來,舉著風車的手臂垂了下來,臉上帶著一副雞肋一般的神情,嘴裡嘟噥著:「給夫人請安。給蕙姨娘……」後面那「請安」兩個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裡了。

  令秧的臉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樣,張開手臂道:「當歸過來呀。」嘴裡雖然說著:「你一個哥兒,跟姑娘家搶玩意兒,害臊不害臊?」卻是一把把當歸攬在懷裡,還順便捏了捏當歸尖尖的鼻頭。問道:「吃點心不?」溦姐兒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視了一會兒令秧,便又把眼光移開了。蕙娘看在眼裡,只好對溦姐兒笑道:「不就是風車麼,蕙姨娘讓人再給你做好的。你喜歡什麼顏色只管告訴我……」「依我看。」令秧依舊摟著當歸,表情淡淡的,「風車也沒什麼好玩的,一個女兒家,整日為了追著風四處瘋跑著,終究也不像個樣子。」溦姐兒臉上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只是靜靜地往蕙娘身邊靠近了些。蕙娘長歎一聲道:「就由著她玩兒一陣子吧。」說著伸手撫弄著溦姐兒頭上插著的一朵小花,「眼看著就該纏腳了,橫豎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這樣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總是縱著她。」眼睛也不再瞧著溦姐兒了。

  府裡的人誰都看得出,夫人不怎麼喜歡溦姐兒——雖然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到底比不上當歸,老爺留下的唯一的血脈。蕙娘雖說知道個中緣由,心裡卻也難免覺得令秧有些過分,可是這話是不能明著說出來的,她只好盡力地疼愛溦姐兒,讓府裡的人都看著,有她在保護著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裡倒也是熱鬧。

  婚事都還在其次,眾人現在都曉得了,從此以後他們便有了新的總管夫妻。舊日的管家娘子從此正式卸任,被府裡養起來等著終老,儀式上,拜完了天地,這二人都沒有高堂在身邊,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婦——老管家被人抬了出來,左右攙扶著架在椅子上,受了這一拜。

  其實在婚禮前一天,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別來拜過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時候令秧道:「起來吧。從今以後就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咱們府裡雖然是沒有老爺,可是越是這樣,大小事情的規矩方圓越不能給人留下話柄兒。從此以後,很多事情就交給你和紫藤了。你可知道,在咱們家,最看重的是什麼?」侯武垂手侍立著,聽到問題立刻惶恐地抬起頭來,滿臉都是老實人才有的那種不善言辭的窘迫——也並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確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裡全是寬容,這讓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們終究不同,令秧無論如何,都無法假裝自己像是一個「母親」。她緩緩地歎氣道:「這個宅子裡,我最在意的,便是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節。或者我講得再明白些,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節,絕不能在別人嘴裡被玷污了。咱們家——帳房上每年收多少銀子又花多少,有沒有虧空能不能盈餘,什麼差事用什麼人又罷免什麼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識數目字,也不想費這個力氣;可若是咱們家裡傳出來什麼不好聽的話不名譽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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