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三三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蘭馨到跟前來,囑咐蘭馨去那個空桌子上陪著薑氏坐坐。無奈蘭馨是個悶葫蘆,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時候,令秧也知道這個,這反而讓她輕鬆,並且因著這輕鬆,更加周到地伺候著老夫人吃東西。那份細緻殷勤,在滿桌子的節婦眼裡,也挑不出什麼錯處。於是主桌上的這群年長些的節婦便忽略掉她們二人,閑閑地話起了家常。一名被喚作劉氏的孀婦說自己最近總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強——當然沒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兒子為了盡孝,讓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窩粥給她端去。蘇柳氏笑道,其實到了她們這個年紀,胃氣上湧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個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個月份,她便吃素齋,並且一天只進食一餐——這樣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潔了五臟。眾人便都道這個法子好。

  劉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著慨歎起來,說若不是因為這兩三年有了孫子,讓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氣也不會如此不順——看著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更覺得若亡夫有這福分看看他該多好。言畢,順理成章地垂下淚來。滿桌人便安靜了。蘇柳氏的三兒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勸解道:「咱們今兒個都是來拜夀的,劉夫人怎麼好端端地又傷起心來了。」於是眾人便也跟著解勸,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樣,誰沒有暗自傷心的時候……令秧看到蘇柳氏狠狠地盯了兒媳一眼,那眼神讓三兒媳即刻將自己的手從劉氏的手背上縮了回來。

  東北角的那桌已經開始行令的時候,老夫人已經退席被扶到後面去,戲班子開台了。不用說,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戲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圖個熱鬧,另外就是《竇娥冤》。壽誕日又不宜太過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聽聽熱鬧,後面竇娥蒙冤入獄呼天搶地的場面自然是不會出現。其實故事都是爛熟於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畢了念白,《點絳唇》的調子一起,席間便有人開始抹眼淚。

  「滿腹閒愁,數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則問那黃昏白晝,兩般兒忘餐廢寢幾時休?大都來昨宵夢裡,和著這今日心頭。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秀闥,斷人腸的是剔團欒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得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然後又是一聲盪氣迴腸的念白:「似這等憂愁,不知幾時是了——」誰也沒想到,蘇柳氏的三兒媳就在此處大放悲聲,顧不得婆婆的臉色。女人的傷心原本賤如野草,也正是因為賤,所以很容易便鋪天蓋地。「百孀宴」於是便淹沒在眼淚與哭泣間歇的短促呼吸聲中,漸漸地號啕一片。臺上的正旦顯然沒遇上過如此投入的觀眾,一邊唱一邊手足無措地晃神——在後臺候場的蔡婆和張驢兒也湊熱鬧地探頭出來,看著這些孀婦暢快淋漓地集體弔喪。

  令秧沒有辦法,只好把手帕從懷裡抽出來,掩在臉上放了一會兒。這樣便安然無恙地混跡於這慟哭的人群中。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一片寒鴉驚起的樹林裡,耳邊聽到竇娥又唱:

  「避凶神要擇好日頭,拜家堂要將香火修。梳著個霜雪般白狄髻,怎將這雲霞般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好了,眼眶裡終於有了一點熱潮,淚珠艱難地滾出來的時候她趕緊拿開手帕,生怕臉頰上存留的淚痕很快就幹了。

  她並不知道在那篇出自謝舜琿之手,寫給新任知縣過目的《百孀宴賦》裡,是怎麼描繪這個場景的。不過,她也能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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