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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七章

  每隔半個月,連翹會帶著為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藥進來,而令秧永遠是從一大早便開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著總歸有些嫉妒,令秧和連翹之間早已不似主僕,而像是一對姐妹——儘管小如不太清楚這究竟是為什麼。她只是必須按著令秧的吩咐,養成了習慣,把房裡最好的茶給連翹泡上,再裝上兩盒府裡待客用的果子點心,讓連翹走的時候帶給她的孩子們。做完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給她們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沒在窗下偷聽過,只是她們聊的都是些再瑣碎不過的家常,夾帶著一點她不好意思聽的,關於男人的那些事情——偷聽幾次也就沒了興致。

  連翹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裡的時候自然不同,從前因著令秧總是淡妝素服,她也只好隨著,如今倒是穿得更鮮豔了,狄髻一盤,倒是襯得面如滿月。她淺笑盈盈地跨過令秧的門檻,形容動作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個禮道:「夫人的氣色真好。我聽好多人說過,前兒給老夫人祝壽的『百孀宴』上,最搶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婦裡搶眼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令秧笑得無奈,「孩子們都好?」「虧夫人總惦記著,都好,只是那個小子太頑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麼。」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多帶著他們過來,讓你的小子跟當歸多玩玩,你偏做那麼多過場。」「夫人這是說哪裡的話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當歸哥兒和溦姐兒不是一種人,即使現在年紀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裡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給夫人惹來口舌是非,那我就該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難不成那起小廝們跟當歸就是一種人了?眼下當歸成日家跟著他們瘋跑,又沒個爹管教著,若真能常跟你教出來的孩子在一處,我反倒還放心些呢。」連翹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裡的丸藥,夫人可有什麼要用的沒有?那次的『補血益氣丹』吃著還好?千萬別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溫水配著吃,不然藥性就出不來了。」「還有的是,不急著配。」令秧舒展地換個姿勢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著炕桌,「只是連翹,咱們原先說好的那種藥,你可幫我配過了嗎?」言畢,她卻低頭凝視著炕桌上的果盤,不想看連翹的臉。

  三年了,她們終於重新說起了這件事。

  連翹從椅子裡站起來,儘管她不知道站起來要幹什麼,卻不敢再坐回去。她們都安靜了半晌,連翹輕輕地說:「我還以為,夫人早就忘了當日的話呢。」令秧迎著光線,微微用力地抻開自己的手掌,凝望著水蔥一樣的指尖:「我當然不敢忘。只是我心裡沒數,該不該提醒。你若是裝作忘了,那我怎麼提醒你都想不起來。」「夫人,我也沒忘。」令秧這時候終於轉過臉,似有些倦意:「站起來做甚,坐著。專門給你泡的新茶,還是謝先生拿來的,你怎麼說也得嘗嘗。」

  連翹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氳的熱氣撲到臉上來,因著這種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覺得涼:「真是好喝。」她輕笑,「如今在我們家,別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們府裡的茶。」「走的時候給你帶一罐回去,這容易。」令秧柔聲道。「我就不跟夫人客氣了,這茶的氣味和餘香,我那當家的鐵定喜歡。」「如今你們倒是鶼鰈情深。」令秧冷冷地微笑——讀了幾年的書,她說話倒也會用一些雅致的詞了。連翹就算是聽不明白,可也能推敲出意思來。

  「最初你我二人說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開眼前的茶盅,「你答應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辦好,對你來說,不過是配一些藥的工夫罷了。一點一點擱在他的酒裡,天長日久,藥效也就上來了。一來不難,二來不會有人看出來不妥,三來我們的後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擔心他亂說話——我知道這是大事,連翹,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難免心慌。」她笑著,撫了撫胸口。「我就想問一句。」

  連翹望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夫人別嫌我無禮。夫人如今,可還信得過連翹麼?」「這叫什麼話。」令秧不耐煩地歎道,「跟你話家常而已,如何總是牽扯到什麼信得過信不過上頭去!」隨即,眼神裡又浮現出少女時候那種清澈無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這句話,只要我連翹活著一天,他便不會跟任何人吐露半個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爛在肚子裡帶進棺材。求夫人,把我們當初說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驚愕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刹那間變得陌生的連翹,她的心腹,她的夥伴。三年前那個夜裡,她們的臉上都掛著眼淚。她說:「連翹,你起來,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別總跪著,地下該多涼啊……」連翹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們真的只剩下這一個辦法。」她用力捏著連翹的肩膀:「你我二人說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們倆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給那個畜生了,他那裡倒是有一樣好處,你想配點藥再方便也沒有。你想想法子,弄點毒藥來,也不要藥性太強的,一日一點下給他——一年半載的工夫他便歿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沒人來糟蹋你,也沒人把咱們的事情洩露出去。只要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來,你還在咱們府裡,你的孩子也在咱們府裡長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樣,一處做伴兒,跟蕙娘和雲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說,好不好?」連翹用力地點頭,點頭,眼淚凝結在下顎上,然後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個時候別忘了我,別丟下連翹不管了。」「你又在胡說什麼!」令秧一邊哭,一邊笑道,「就像戲裡唱的那樣,我當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舊記得,那一刻滿心酸楚,卻又莊嚴的幸福。只是,為何不算數了?

  「夫人。」連翹依然是靜靜的,「謀害親夫,是要淩遲處死的。」

  「好多藥的藥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沒有人看得出破綻。」令秧壓下湧上來的惱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禍患從他口裡出來,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豬籠。難不成我就不怕?直說吧,你捨不得了,對不對?」

  連翹的眼睛泛紅:「他是我孩子們的爹。」

  「你別忘了起初他是怎麼要脅你怎麼逼你就範的!」令秧氣急敗壞道,「畜生一樣的人,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當初不過是灌多了黃湯糊塗油蒙了心,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麼這麼傻。」令秧難以置信地搖頭,「害過人還又因著害人得著好處的人,如何能改?」接著她頹然地歎氣,「也罷,看來當初說過的話,如今是真的不算數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兩個孩子的分上。」連翹擱下了茶杯,「夫人饒他這一次,我這輩子給夫人做牛做馬。」

  「罷了。誰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著你。」令秧呆呆地看著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趕路,要那麼多牛馬做甚?」

  門外邊傳來了雲巧的聲音,在高聲且愉快地叫小如:「你這丫頭又躲懶到哪裡去了——我們溦姐兒來找娘,還不趕緊出來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遠遠地從回廊的另一頭繞過來:「沒料到溦姐兒今兒個這麼早就吃罷飯了呢,該打該打,溦姐兒這身衣裳怎麼這麼好看,來,讓我瞧瞧。」

  連翹慌忙起身道:「溦姐兒來了,我便不多打擾夫人,我看看溦姐兒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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