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三二


  看到令秧淺笑盈盈地扶著老夫人坐下,滿屋子受邀而來的各路孀婦們全都微微一驚:倒不是因為這唐家夫人生得國色天香——若認真論起姿色來,也不過是普通人裡略微嬌豔一點的,總之,女人們的眼光尤其苛刻,更何況還是一群因為沒了丈夫因此必須冰清玉潔的女人。孀婦們面面相覷,當令秧大方地對她們欠身一笑的時候,她們因著這疑惑,還禮還得更加殷勤。這畢竟是做客的禮數,況且,人家唐府到底是宅心仁厚的大家子。作為賓客的孀婦中總還是有一兩個人能沉默著恍然大悟的:說到底,這唐家當家的夫人,看起來實在太不像個寡婦。

  要說她渾身的裝扮也並不逾矩,舉手投足也都無可挑剔地大方含蓄。沒有一絲一毫的孟浪,可就是令人不安。也許就是臉上那股神情,悠悠然,泛著瀲灩水光;眼睛看似無意地,定睛注視你一眼,瀲灩水光裡就「撲通」一聲被丟進了小石子。那份愜意和媚態是裝不出來的,她跟人說話時候那種輕軟和從容也是裝不出來的,這便奇怪了,同樣都是孀居的女人——難道僅僅對於她,滿屋子的寂寞恰恰是肥沃適宜的土壤,能滋養出這般的千姿百態麼?

  然後大家依次入座,並開席,只剩下蕙娘帶著蘭馨站著,指揮著丫鬟婦人們上菜。蘭馨對這些事情委實笨拙,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蕙娘後頭,冷傲的臉上難得有了種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遠遠地追看著她,有時候蘭馨一回頭,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靜靜地對她一笑——在外人眼裡,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麼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說,人生境遇已經至此,究竟還能有什麼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著老夫人和令秧她們坐主桌的上賓,自然是族中或鄰近望族裡年長的孀婦——比如蘇家的蘇柳氏,五十三歲,不怒自威——她二十二歲守寡,去年剛被朝廷旌表過。她的貞節牌坊就樹在離蘇家宅院半裡地的田野裡,那一天是整個蘇氏家族的節日。聽說,蘇柳氏叩謝過了聖恩,跪在那道記錄著自己畢生驕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間口吐鮮血,大放悲聲,口口聲聲喚著亡夫的名字,說從此以後,她的赤誠與忠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畢昏厥。場面之哀切壯烈,令圍觀者無不動容。令秧聽過別人對這一幕的描述之後,不置可否——其實她心裡暗暗想著,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樹起來的時候,可千萬要沉著應對才好。大庭廣眾之下,憑你有什麼緣由,呼天搶地的到底不好看。蘇柳氏的傳奇處還不止這點,蘇柳氏的亡夫有個長兄,也去得早,長兄病逝後沒多久,長嫂便投繯隨了去——留下的遺孤一直是蘇柳氏這個孀婦帶大的。

  所以,蘇家的第一道貞節牌坊是長嫂贏來的,蘇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塊。也不知能不能說是天公作美,蘇柳氏的三兒子自幼體弱,四年前染上時疫,年紀輕輕便去了,蘇柳氏的兒媳喪夫時27歲,也是一個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紀。人們都滿懷期待地等著,蘇柳氏的三兒媳能否爭氣地為蘇家換來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蒼眷顧蘇家——一門的女眷居然也成就了如此佳話。其實,人們心中總還是存著點暗暗的期盼:蘇柳氏的三兒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沒有了,若是要讓所有人陪著她認真等到五十歲才看得見大團圓的結局,未免掃興了些。今日宴席上,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坐在蘇柳氏身邊,瘦弱木訥的三兒媳,孀婦們彼此交換著會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認同這個女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能讓大家盡興的角色。

  觀眾們一向難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樣,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蘇家三兒媳這樣,太不像個角兒了,又免不了遭人恥笑。

  蘇柳氏終於緩緩起身,端起杯子,像是號令一般,眾孀婦也都站了起來——宴席的廳堂裡突然間樹起一片烏七八糟的叢林一樣,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環顧,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跟著老夫人的幾位婆子又如臨大敵地湊了上來,門婆子的雙手輕輕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後耳語了幾句,令秧站起來還禮,然後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還請諸位寬恕,我們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來祝酒,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蘇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勞唐夫人。今日我們一共有三杯要敬,這第一杯,自然先給老夫人祝壽,祝老夫人身體康健,壽比南山;第二杯敬你們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們大家是看在眼裡的,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這樣出息的孫兒用功苦讀,也有唐夫人這樣的兒媳鞠躬盡瘁地守節持家……」

  「使不得的,蘇夫人,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與蘇柳氏對飲了,其餘婦人們也紛紛飲盡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遲疑地端起來喝了一口,繼續好奇地左右打量,接著對席上五彩繽紛的涼菜發生了興趣,像幼童那樣抓住了筷子,令秧彎下身子輕輕擋住她的手,悄聲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聽得懂令秧的話,但是卻領會了這阻止的含義,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齒縫裡輕輕擠出兩個字:「淫婦。」如今,令秧對這種辱駡早已習慣,不用她給眼色,門婆子立刻就會加重按著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樣,感知得到某種微妙的威脅。

  「第三杯酒。」蘇柳氏繼續,「老身覺得,該敬一敬我們諸位的亡夫。在座諸位守節多年,謹遵婦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們的在天之靈,也彼此告慰一下咱們大家的辛苦。」話音剛剛到這裡,廳堂裡的角落就響起了隱隱的啜泣唏噓聲。還真是應景——令秧遠遠地跟蕙娘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控制著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譏諷的笑意。

  眾人都坐下開始吃菜,氣氛也自然跟著熱絡起來。因為畢竟這「百孀宴」要以莊重為主,謝舜琿很早便建議蕙娘,只在席間安排了一個彈琵琶的,並沒有人唱曲子。不過人聲嘈雜還是很快就掩蓋了淙淙的音樂。西南角那幾桌坐的都是年輕些的孀婦,彼此認識的自然便聚在一處說笑,將兩張桌子擠得爆滿,卻有一張桌子上,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卻是滿身肅殺氣。擠得很熱鬧的那幾桌時不時地爆出來一簇笑聲,她聽見了,便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那笑聲似荊棘一般,紮得到她的皮膚。眾人都叫她薑氏,她們熱鬧地聚攏在一起也是為了要談論她。

  這薑氏喪夫已有五年,守節第二年的時候,公婆勸她改嫁給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撐了五天五夜,鬼門關上被救回來,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話。也正因為她身上背著這個典故,才會被列入「百孀宴」的賓客名單。可是三年之後的今日,眾人都傳說她最終還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紀也不再提娶親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裝聾作啞——孀婦們興奮地暗中奔相走告,在她們眼裡,當薑氏的桌子終於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的孤獨和沉默就成了她無恥失節的鐵證。「看她坐著的樣子。」

  有個女人向同盟竊竊私語道,「腰往前拱,准是新近才做過那種下流事情。」然後眾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來表示贊同。這眾人當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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