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三一


  「沒了。前幾日是侯武去請的羅大夫,然後就在門廊上等著——也沒讓他進來。」

  「這侯武現在跟羅大夫真是親厚,每次都是侯武去請去送。聽說私底下他還常去找羅大夫喝酒。所以連翹很怕侯武上他們家去。」

  「這侯武現在可是蕙姨娘眼前的紅人。」另一個婆子從她們身邊經過,帶著點嘲弄地笑道,「出差買辦,迎送貴客,每樣都是他——只怕過幾日,咱們房裡有事還使喚不動人家呢。」

  「看您老人家說的。」令秧放下蓋盅,「自從管家癱在床上以後,滿屋子裡還不就只有侯武鎮得住那起沒羞沒臊的小廝們,不指望侯武又指望哪一個。至於使喚不動的話兒,就還是少說吧。老夫人房裡的事情最大,他要是這點兒事理都不明,我也早就攆他出去了。」

  只見那婆子彎腰賠笑道:「夫人說得很是。」這時只見川少奶奶蘭馨扶著自己的丫鬟邁進了門檻,令秧笑吟吟地站起來:「我就等著川兒媳婦來接我呢。」門婆子也笑道:「夫人今兒個要跟著川少奶奶臨什麼帖子?」

  這便是連翹走後,令秧養成的第二個習慣。某天早上,她跨進川少爺和川少奶奶的房裡,開門見山地對蘭馨說:「打今兒起,你教我認幾個字,好不好?」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與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於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其實蘭馨是個不錯的開蒙先生。起初,她們二人都以為,對方不過是憑著一時的興致,堅持不了多久。可是三年多下來,誰也沒料到,蘭馨雖說教得隨性,沒什麼章法,卻也漸漸地樂在其中;而令秧一筆一畫地,也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臨了《蘭亭集序》——「學習」這件事,對令秧而言,的確沒有她自己原先以為的那麼辛苦。每一次,清洗著手指間那些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蹟的時候,總還是有種隱隱的驕傲。更何況,蘭馨常常會淡淡一笑,語氣誠懇地說:「夫人好悟性。」不過雲巧就總是不以為然地撇嘴:「罷呦,她不過是討好她婆婆而已,也就只有夫人你才會當真。」令秧不大服氣:「她平日裡那麼冷淡倨傲的一個人,才不會輕易討好哪個。」

  雲巧笑道:「夫人如今成日家讀書寫字,怎麼反倒忘了『此一時彼一時』這句俗話了?進咱們府裡這些年了,她可生過一男半女沒有?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川少爺房裡那個梅湘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小蹄子在夫人眼前還好,可是在房裡,仗著生了個小哥兒張狂得不得了——眼看著就要爬到咱們川少奶奶頭上來了。她若是再不忙著巴結夫人,還有旁的活路麼?」

  令秧只好悻悻然道:「什麼事情一經你的嘴說出來,就真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她喜歡這樣和蘭馨獨處的時刻,蘭馨的屋裡沒有孩子,川少爺更是很久也不會過來一趟——那房裡每個角落都往外滲透著一種真正的靜謐和清涼,喜歡搬弄是非的人自然天生就排斥這樣的地方。雖然冷清,蘭馨卻也每天都打扮得很精緻,泡上兩杯新茶,研好墨,有時候再焚上一炷香。令秧便會覺得,無論如何,被人等待著自己的滋味,都是好的。

  「等我死了,這方硯臺,就留給夫人做個念想兒。」蘭馨輕輕擱下筆,「把它從娘家帶來的時候,橫豎也沒想過它跟夫人還有這麼一段緣分。」

  「年紀輕輕的,總說這些晦氣的話。」令秧白了她一眼,做久了「婆婆」,她便忘了自己其實只比蘭馨大兩三歲。

  「我可沒跟夫人說笑話。」蘭馨笑道,接著輕輕念出了字帖上的句子,「夫人與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於形骸之外……」

  「雖說你給我講過這是什麼意思,」令秧有些難為情,「可我好像還是不大明白。」

  蘭馨歎了口氣:「其實,這句話是在講,他們男人過得有多愜意。他們也知道人生短暫,可是對他們來說,不一樣的活法就是有不一樣的滋味。拘束著點兒使得,瘋一點兒也使得,他們通筆墨會說話,什麼樣的活法在他們那裡都有個道理——不怪夫人不懂,天下文章那麼多,並沒有幾篇是為咱們寫的。」

  令秧掩著嘴「哧哧」地笑:「依我看著,你的道理也不少。」靜默了片刻,她還是決定說出來,「蘭馨,按說,你這麼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如何就是摸不透川哥兒的脾氣呢——我不是埋怨你,只是替你不值。還是,這麼多年的夫妻了,你就是沒法中意他?」

  「夫人。」蘭馨的睫毛微微翹著,「今天的茶可還覺得好喝?」

  她只得住了口,聽了這話,好像不端起杯子也不合適。茶香的確撩人,她也只好笑道:「你這兒的茶,哪有不好的道理。」茶杯裡的一汪碧綠擋在她眼前,她只聽見蘭馨靜靜的聲音:「夫人不用替我擔心。這幾年我已經很知足。夫人願意天天來我這兒寫字兒,就已經是我最開心的事情;第二個,便是盼著咱們三姑娘能常回家來走走,在夫家順風順水,讓我知道她過得好——有了這兩個念想兒,我便再也不圖其他了。」

  令秧只好歎道:「也難得,你和三姑娘倒真是有緣分呢。」

  令秧二十五歲了。細想,嫁入唐家,已經九年。

  她常笑著跟人說,總算是老了。不過其實,照鏡子的時候,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老。生溦姐兒時候的損耗這些年算是養回來一些,至少整個人看起來是潤澤的。腕子上那只戴了多年的玉鐲如今倒顯得緊——她比十六七歲的時候略微胖了點,不過眉宇間的神情也跟著舒緩了,安靜著不說話的時候,眼睛裡總有股悠然,好像她在凝神屏息地聽著一首遠處傳來的曲子。

  所謂「百孀宴」,只是個說法,聽著陣仗很大。其實真的統計下來,赴宴的不過四五十人而已。開席那日,天氣晴好。送賀禮的人早已絡繹不絕,川少爺一個人在中堂應付著各家的禮單子,張羅著給抬禮的人打賞派飯——所幸如今,府裡有個得力的管事的——侯武,前後左右給管家娘子打著下手。令秧一大早便梳妝完畢,去老夫人房裡叩頭拜夀。她很小心,知道分寸,胭脂自然不能塗,她便輕輕地施了很薄的一層水粉。那粉是蕙娘不知拖誰帶來的,據說在京城也是緊俏貨色。只消打上一點,面色便覺得白皙勻淨,看不出什麼痕跡。老夫人被人攙扶進太師椅裡,坐著發呆,著一身棗紅色刻絲「如意」紋樣的襖,滾了銀邊,再系一條石青色裙子,配著一頭銀絲和一對祖母綠的耳環,顯得益發華貴。

  令秧事先知道了老夫人要穿戴的顏色,因此刻意地搭著棗紅,穿了花青色,系著藤黃的裙子,聽了小如的話,把老爺送的玉佩戴在裙子間若隱若現,玉珮的絡子是墨綠色,小如非常聰明地在編絡子的時候摻進去一小撮桃紅的絲線,幾乎看不出來,可是迎著陽光的時候,就是覺得那絡子會泛著點說不出的光澤。除了玉珮和已經摘不下來的鐲子,令秧並沒有戴任何的首飾,就連頭髮也是梳了一個簡單的梅花髻,銀簪藏在發叢裡。雪白的脖頸悄然映著滿頭未被任何裝飾打擾過的烏髮。正是因著這種簡單,她看起來反倒像是一幅唐朝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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