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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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到了夜裡,令秧會打發房裡的小丫鬟早點去睡,剩下的時間,基本都是跟連翹一起度過的。她不是善於言辭的人,讓她感覺安慰的是——跟她比起來,連翹也好不到哪裡去。兩個不善言辭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時間都盯著自己手上的針線——溦姐兒和當歸這兩個小人兒已經滿屋子搖搖擺擺地跑了,常常是幾個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覺得小了——這些活計就夠令秧和連翹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幾家富戶,人家可以專門雇一批人來做針線上的事,她們卻不能支出這筆開銷。這樣也好,做針線本來就讓時光變得像燈油一樣黏稠和安靜,在這種安靜裡,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個,隨便抬起頭跟對方說一句無關緊要的什麼話,也能讓二人之間刹那間彌漫出泛著光暈的溫暖。 令秧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只不過,在穿針引線的時候突然跟連翹說點什麼,又聽見了一句同樣不緊不慢的回答——她就會覺得,似乎她們已經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時候她會陷在這種安靜裡,盼著自己永遠不會困倦,天也永遠不要亮。所以,當她抬頭發現連翹不知何時跪在她面前的時候,像是猝不及防中聽見了打雷。針戳在手指上,顧不得去把滲著血珠的指尖放進嘴裡抿,「你想嚇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麼怪,不過年不過節的,可討不到賞錢。」 話是這麼說,她的心卻在往下沉,她知道連翹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能讓她這樣,不會是小事。這些年來,令秧已經習慣壞事發生,她聞得出空氣中的那種氣味,不過這反而讓她冷靜了——橫豎不是頭一遭遇上。 「夫人。」連翹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連翹闖了大禍,不瞞夫人說,這兩日原本打算著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淨,禍患還在,所以才想著還是告訴夫人,討個主意。然後任憑夫人打罵……」 她還沒說完,就被令秧打斷了:「你直說吧,是——是哪個男人?」講出來,她自己倒先覺得臉上發熱。她深深地呼吸,好讓自己的話音不要發顫。 連翹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羅大夫。」 「老天爺。」令秧像是耳語,「我早就該料到。他成日進出咱們家裡,藥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連翹你——當初說日後把你配給個大夫原本是玩笑話,你倒自己當了真——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該不會是已經——」 連翹慘然一笑:「我不知道,這個月沒有見紅潮,可是……可是他說眼下還把不出喜脈來。」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後不缺給你把脈的人!」令秧氣急敗壞,「叫我說你什麼好,你這麼聰明這麼穩當的人,有什麼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裡的針線擲回炕桌上,可惜太輕了,沒有一絲聲響,她只好握起拳頭,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裡卻泄了氣,「你,你還是先起來好了,跪著又能怎麼樣呢。」 連翹不動,抬起手背來抹了一把腮邊的淚,「是前年中秋的時候,夫人還記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麼?咱們家裡連夜把羅大夫找來,那天他正好被人請去吃酒了,多喝了幾杯,勉強撐著給老夫人開完方子,偏巧那天,家裡的轎子好像是被誰家借去了,兩個騎馬的小廝又都打發出去尋川少爺——總之沒法送羅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說,讓羅大夫在客房裡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廚房裡熬藥,家裡人都睡了,我沒料到他會偷偷進到廚房來,他說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為自己閉上了眼睛,其實她沒有,她只是不忍再聽下去,所以心裡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卻能清晰地看著連翹的臉。「他還說。」連翹柔聲道,「若我不從,他就把事情說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兒不是老爺的孩子,他說當年是蕙姨娘給他銀子他才說了夫人有喜脈,我就沒主意了,再怎麼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說,夫人那麼辛苦撐到如今,咱們府裡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這一回,隔上幾個月他就會想法子再來第二回,後來……」 她把連翹的腦袋摟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緊她,眼淚流下來:「前年中秋……老天爺,快要兩年了,連翹,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種,我也不會說出來麻煩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讓我出去,就依著當時的玩笑話,把我配給羅大夫吧。再者說,他整日出入咱們府裡看診,我也能時常進來給老夫人送藥——夫人此後在外頭有個我,有什麼事就傳我進來吩咐,也比現在方便。」連翹從令秧的懷裡揚起臉,眼睛裡竟有種期待。 「你這丫頭!」令秧「撲哧」笑了,「聽聽你自己滿嘴說的是什麼,姑娘家自己做主把自己配出去了,好不要臉。再有你知道羅大夫在老家有妻小沒有,而且,就這麼一個背信棄義又下流沒臉的人,你叫我如何放心?」 「他發了誓的,只要我真能出去跟了他,他從此就是為了咱們府裡肝腦塗地也沒有二話——他不是咱們徽州人,在原籍還有個原配,只是沒有子嗣。如今我跟了他過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怎麼不委屈,我原本想著怎麼樣都得給你尋個年紀相當的,即便家裡窮些,好歹也得做正房。現在可倒好……」 「夫人這話跟我說說就好,可千萬別在旁人面前說了——叫蕙姨娘和巧姨娘聽去了,難免多心。」連翹的雙目被淚水一沖,看起來晶亮了好多,「夫人千萬記得,連翹為了夫人,別說嫁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不皺一下眉頭。」 連翹就在一個月後嫁給了羅大夫,這三年間,生了一兒一女。 連翹走了以後的這幾年,令秧的生活裡多了兩個習慣。第一樣,她開始頻繁地去老夫人房裡看看,唐家大宅裡,自打老爺那時候起,對老夫人的晨昏定省,都不再那麼嚴格。眾人都沒想到,居然是在令秧這裡,又恢復了規矩。每天清晨,她都梳妝好了去給老夫人請安——說是請安,其實老夫人的起居也沒了規律,很多時候她到了,老夫人還在睡夢裡,不過是跟那幾個看守著的婆子聊幾句罷了。其中一個,每天清早都會為令秧備好一盅新熬出來的紅豆薏仁湯——秋天的時候這湯也換成紅棗雪梨。這婆子只是靜靜地把蓋盅放在令秧眼前,也不抬頭,像是有意藏著自己那只蒙著層霜,佈滿黃斑,並且不知望向何處的右眼。沒錯,她就是祠堂裡那個門婆子。 想當初,將門婆子夫妻調入唐府,也費了蕙娘一番心思。經過一番查問,這夫婦二人原本屬於唐璞家的冊子上,起初蕙娘還很頭疼該如何開口求唐璞將這兩個人讓出來,沒想到蕙娘剛一說出自家夫人很喜歡門婆子這句話,唐璞就痛快地應允了,她之前編好的理由都沒來得及說。 令秧端起蓋盅,問門婆子:「老夫人睡得可安穩?」門婆子簡短地答:「甚好。昨兒個吃罷晚飯便歇下了。」 令秧點頭:「總之你們多費心,有什麼不對的就去請羅大夫過來,別怕麻煩。」 「是。」門婆子應著,「羅大夫家的媳婦兒今日要進來給老夫人送最新配好的丸藥,等她到了,我叫她上去夫人房裡陪夫人說話兒。」 「老夫人平日裡可又跟你們說過什麼沒有?」令秧深深地看了門婆子一眼。 「老夫人前兒清醒了一會子,問我們聽沒聽說過燈草成精的故事——」門婆子笑著搖頭,「不過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又糊塗了,夫人放心,老身會好生伺候著。」 令秧笑笑,松了口氣。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省力,凡事點到為止,大家便都心知肚明。按說,有了門婆子,她才不必每天都來老夫人房裡點卯,可不知為何,正是因為門婆子在這兒,她跨進這道門檻才不覺得心慌。 「可有旁的人來過?」令秧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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