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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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自然是再好也沒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聽一下,既然是族裡雇來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錢究竟是從公家支取,還是從族中某家支取?這裡頭有個區別,若是從族中某家支取就麻煩了,她就還在人家的冊子上,我們不能平白無故地去雇別人家的人,說不過去。倒是可以拜託九叔打聽一下,那婆子兩口子究竟是誰家的……」 說話間,紫藤突然進來了,把她們嚇了一跳。蕙娘厲聲道:「越來越沒規矩了,大白天也不好好走路,又不是受了驚的野貓——」紫藤像是完全沒聽見一樣,言語間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蕙姨娘,是大事。縣衙裡來人了,在正堂裡坐著呢,管家正差人去尋川少爺回來支應人家……」 「我們有誰惹了衙門裡的人不成?」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 「夫人,不是,外面都在說呢,該給夫人和蕙姨娘道喜了,縣衙裡的師爺是帶著媒人來的,知縣大人相中咱們三姑娘做兒媳婦呢。」 唐家的老僕人們都還記得,想當初——這當初的意思是指老夫人神智尚且能夠主事的時候,老爺和先頭的夫人都還在的時候,甚至,蕙姨娘還沒來仍舊是早先那位如夫人的時候——端午節在那時的唐家是個僅次於過年的大日子,因為先頭夫人的生日剛好是五月初五。對於令秧來說,「唐家的端午」這個說法似乎指的並不是大家平時說的那個「端午」,而是一種只存在于往日的盛景。據說,管家和管家娘子這對掌事的夫妻要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指揮著闔府的人做各種的準備。請戲班子置宴席先不用提,單就艾草和菖蒲葉這一項,滿滿地在廚房後頭的小院裡堆積成垛,清香繞梁,人站在中堂都聞得見。 人手實在不夠的時候,管家娘子斷不了在旁邊村子裡散幾吊錢,雇來十幾個打下手的婦人——不用做別的,一半幫著府裡的丫鬟們把艾草和菖蒲編成各種花式,先頭的夫人在這件事上分外地講究;另一半聚在廚娘手底下幫著包粽子——有一年,包滿五百個的時候粽葉沒了,廚房派人去討管家娘子的示下,被管家娘子給罵了回來:「糊塗東西,五百哪兒夠?咱們府裡滿破著三十幾個人,五百也不過是府裡過節這幾天的——難道不用給族裡各家送一些盡個禮數?家裡也少不得來幾個客吧?夫人過生日,還得往廟裡道觀裡送上一兩百個,也得抬兩筐舍一舍旁邊村子裡的貧苦人家兒——你好好算算,別說五百,一千個都不一定有富餘。」一席話說得廚房的小丫頭眼前一黑——管家娘子的確忘了,廚房裡這幾個女人清點數目倒是能夠勝任,但是做加法就不一定了。 不過後來,先頭的夫人去了,唐家的端午就蕭條了一半,沒人拿得准是該過節還是過冥誕;去年,老爺走了,就更為馬虎——沒看見雇來任何一個打短工的婦人,令秧只記得管家娘子坐在蕙娘屋裡不停地感慨:「要說呀,這艾葉的味兒都還是跟往年一般的,只是如今聞起來,怎麼就沒了早先那種熱鬧的興頭呢。」蕙娘「撲哧」笑了:「可了不得,你倒作起詩來了。」見管家娘子一臉錯愕,就又補了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說的還不跟你一樣的意思,你還說不是詩,又是什麼呢?」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可是今年的端午,說什麼也不能潦草,畢竟,三姑娘說定了一門這麼好的姻緣,老爺和先頭夫人在九泉之下也是會跟著一道開心的。謝先生說——這親事對縣令家來說,看中一家婦德出眾又有根基的人家,傳出去好聽,唐家目前並沒有任何人有官職在身,縣令自己背不上結黨營私的名聲;對唐家來說,在川少爺還未考取功名的時候,家裡跟縣令攀了親,川少爺以後的前程自然是多了一層助力。再一層,唐家從此在族中的地位都不一樣,隨著年紀增長,川少爺在族裡說話勢必越來越有分量。管家娘子連連點頭稱是道:「到底是謝先生,說起理來丁是丁卯是卯,就是中聽。」至於三姑娘自己,倒依然是那副頑皮懵懂的樣子,絲毫感覺不到府裡上下人待她已經比往日更為殷勤——纏足的疼痛也許是好了些,她一刻也不肯安生著,最近幾日又迷上了廚房院子裡那幾口用草木灰水浸泡著糯米的大缸——總是要求她的丫鬟陪她繞著那幾口缸玩躲貓貓,丫鬟自然每次都得輸給她。 這天午後,雲巧在房裡用五色絲線纏香囊,卻見令秧獨自拿著一個麻布包袱來了,雲巧眼睛一亮,輕輕地挪起身子,口中卻壓低了聲音:「夫人來得不巧,當歸和溦姐兒剛剛在裡面睡著了,天氣熱了,兩個孩子這幾日睡得都不踏實,奶娘們打扇的時候都得慢些,生怕哪一下風大了撲著臉,便驚醒了……」令秧無奈地笑道:「你也太嬌慣他們了。若是交給我,才不會這麼精細。」「夫人要是打算把溦姐兒抱回去,我可不依。」雲巧掩著嘴笑了,回頭用一種更誇張的,近似耳語的低聲,讓蟬鵑去倒茶。令秧在炕桌上打開了包袱,一股淡淡的艾草香便撲面而來,裡面是兩身做給嬰兒的簇新端午服,兩頂紗制的虎頭帽,兩雙虎頭鞋,兩把長命鎖,還有一堆彩色絲線打出來的絡子之類的小玩意兒。「好精緻的活計!」雲巧驚喜地把那件朱青色的對襟小襖托在手上,凝神欣賞著袖口密密匝匝用五色繡線滾出來的「如意」邊兒。令秧道:「我嫂子上次來看我的時候便說了,溦姐兒的第一個端午節,她說什麼也得送一套最有心思的端午服過來。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樣的小門小戶最怕在咱們這樣的人家裡招人笑話——小孩子的端午服本來就該是外婆家置辦的,我清楚我嫂子會盡心盡力,就怕她弄得太過花俏仔細了反倒折煞了小人兒家。」 雲巧歪著腦袋,嬌柔地笑道:「夫人說這些話可就沒意思了。是不是小門小戶我們不敢說,可是誰不知道夫人的娘家在徽州開著多少鋪子——夫人別嫌我多嘴,想當初夫人還沒進府,先頭夫人歿了的那年,府裡的周轉著實艱難,若不是知道夫人娘家拿得出上千兩的嫁妝,只怕老夫人也沒那麼痛快點頭應允夫人一過來就正式填房。」「仔細下拔舌地獄。」令秧沒好氣地瞪了雲巧一眼,心底卻暗暗一驚——雲巧說的事情,的確是她不知道的,哥哥和嫂子持家一向省儉,她只知道其實家裡不窮,卻不知她是別人嘴裡的那種嫁妝豐厚的女孩兒,不過她平靜地說道:「你手上這件是當歸的,裡面那件水紅的襖兒是溦姐兒的,這兩種顏色上了身特別好看。等他們醒了,你給他們試試就知道了。」雲巧忙不迭地答應著:「真是難為夫人還想著當歸。」「這是什麼話。」令秧嗔怪地苦笑道,「溦姐兒的外婆家就是當歸的外婆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跟我嫂子說多做一套小哥兒的,我嫂子還笑我,說姑娘以為我糊塗到連這個也想不到麼。」雲巧愛惜地將小襖疊好放回包袱裡:「明兒一早就給他們打扮上——穿起這一身,真真是金童玉女呢。」 令秧笑著放下了茶杯:「明兒我放我屋裡的丫頭出去看人家跳鍾馗,我那兒除了連翹就沒別人了,你把孩子們交給奶娘,到我那兒去說話兒。」「正是呢,反正咱們哪裡都去不得,倒是清靜。」雲巧隨即又斟滿了令秧的杯子,「早上三姑娘到我這裡來逗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吵著說她想去看跳鍾馗,照我的意思,究竟有什麼好看,這班孩子們都像是被勾了魂兒似的。」令秧道:「我擔心的就是她,過些日子她可就該上繡樓了。才八歲的年紀,我上繡樓的時候已經十二歲了——三姑娘又是這麼貪玩的性子,就這樣關到繡樓上去,到出嫁怎麼也得七八年工夫,我都替蕙娘頭痛。」 雲巧看起來若有所思:「蕙姨娘如今怕是捨不得管教三姑娘了,夫人沒見蕙姨娘這些日子人都懶懶的……」「是預備端午累得吧,天氣又悶熱。」令秧一愣。「夫人沒聽說麼,說給咱們三姑娘的是吳知縣最小的兒子,比三姑娘大了四歲,聽起來沒什麼錯兒,可是誰都知道,吳知縣家這個小哥兒特別頑劣,七八歲上爬樹跌下來,險些送了命,傷好了以後一條腿就是跛的——還有人說,就是因為這條腿,家裡人心疼他,寵溺得不像話,到如今任性古怪得誰都管不了,他就是吳知縣的一塊心病……夫人你說,吳知縣要結親家,咱們哪有不依的道理,可是蕙姨娘到底心疼三姑娘啊。」 令秧糊塗地看著雲巧:「怪道呢,可是這些話你從哪裡聽來?怎麼從來就沒人跟我說這個……」雲巧笑了,不知不覺嗓門變成正常的,不再記得會吵醒孩子們:「夫人如今操心的都是光耀門楣的大事情。譬如宣揚女德啦,譬如給咱們府裡減免賦稅啦,譬如應酬日後的親家給咱們少爺鋪路……小兒女間的雞毛蒜皮自然是由我們這些吃閒飯的人來嚼舌頭。」「呸。」令秧氣急敗壞地啐道,「你除了拿我取笑再沒旁的本領了。」說著輕輕往雲巧肩上來了一掌。雲巧一面配合著喊「哎呦」,一面笑得捂住了肚子:「冤枉呢,我怎麼敢打趣夫人,夫人如今可是本縣的福祉呢。」令秧轉過臉沖著蟬鵑道:「快來替我撕你主子的嘴,明明是外頭男人們酒席上的話兒,她不知從哪裡聽來也跟著亂傳……」蟬鵑在一旁跟著笑,卻紋絲不動,嘴上道:「我可不敢,眾人都知道這是吳知縣誇讚夫人的話呢,巧姨娘不過是學了一遍反而挨打,我倒覺得有冤沒處訴。」令秧剛想說「你們屋裡主子奴才烏鴉一般黑」,卻聽得屋裡果然還是傳出來兩個嬰兒一唱一和的哭聲。 次日便是端午,原本,謝舜琿幾日之前就想告辭,卻硬是被蕙娘攔了下來:「急什麼,吃過了粽子再走,橫豎你們歙縣那地方也吃不著我們的灰汁粽。家去的時候裝一籃給你帶回去,也請你家夫人少爺都嘗嘗。」到了節日,寡居的女眷們不能見客,也不便出去看戲,只有川少爺一早便騎了馬出去各家拜訪應酬,至晚間,十一公家又差人來請吃酒,還沒忘了連謝先生的帖子都一道送了來,說是十一公特意囑咐的,聽說謝先生快要回去了,說什麼也得給族裡的恩公餞行。 於是,唐家大宅內便在內院天井裡置下了純粹給女眷們的家宴,令秧領著大家簡單地在正房拜祭過了老爺和先頭夫人的靈位,上了頭炷香。之後便由管家娘子招呼著一干人落了座——菖蒲的香氣濃得令人感到微妙的眩暈,這幾個女人難得有這樣恣意說笑的時候。川少奶奶拜祭完了,就說不舒服沒有胃口,跟大家道了歉回房去歇著。等人走遠了,雲巧輕蔑地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美人兒就是美人兒,比我們自然要金貴些。」 令秧淡淡地一笑,轉向蕙娘道:「不然明天請大夫來給她瞧瞧?怕不是有了身子了?我瞧她這些天臉色都不好。」蕙娘點頭答應著,也蹙起了眉頭:「我看著不像——若真是有了身孕,即使她自己不願說,她房裡人也難免多嘴傳出來——況且,何苦不早說呢?」雲巧嬌聲道:「夫人可見過她臉色好的時候麼?」身邊站著伺候的幾個丫鬟都抿嘴笑了,蕙娘連忙沖雲巧瞪起眼睛:「糯米也粘不住你的嘴。」雲巧大約自己也沒意思了,斟了滿滿一盅雄黃酒站起身來:「蕙姨娘,我的嘴讓糯米粘住了,誰來頭一個敬你呢!趁著今兒家裡只有咱們,好好地給你賀賀喜。」雲巧敬完,四周原本規矩侍立的丫鬟們也上來敬,嘴上都說是給蕙姨娘道喜,蕙娘忙不迭地喝,雖說是雄黃酒,幾杯下肚,眼睛卻也水汪汪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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