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八


  令秧只記得,那天晚上,她們都在笑。每個人的臉頰都有隱約的紅暈飛起,一點點事情就能逗得這一屋子女人笑到花枝亂顫。她們愉快地回憶著老爺還在的時候,好像那種悲傷只不過是一炷香,燒完了留下一點灰而已,並且這悲傷的味道聞起來還有股香氣。她覺得腦袋裡似乎闖進來一隻鳥——在思緒的間隙不安分地撲閃著翅膀,攪得她的精神也跟著微微顫動了起來。隔著滿眼略有漣漪的眼波看過去,澄明的夜空益發地柔情似水。這夜晚成了一個瀲灩的湖,她稍不留神,就會跌進去瞬間化成水,從此變作湖的一部分,了無痕跡。她也不明白,為何在她最快樂的時候,最喜歡這人間的時候,她心裡會明鏡一般地發現,其實生無可戀,死亦何苦。

  夜間,她攙了連翹,緩緩地行至房中,她房裡只在進門處點起一盞小燈,裡面都黑洞洞的。連翹倒吸了一口冷氣,嘴裡埋怨道:「那個新來咱們房裡的小丫頭准是野到哪裡去吃酒玩骨牌了。今晚咱們熱鬧,她們逮著縫兒哪兒有不偷懶的道理。」令秧輕輕地笑了,像是遇上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就讓她過個節,明兒再罵吧。」連翹歎道:「我還得去廚房端老夫人的藥呢,不成,我去叫她回來,叫她伺候夫人洗漱更衣。」「好。」令秧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格外柔順,「我等著就是,正好喝點茶醒醒酒。」

  房裡異常地靜。令她想起曾經的繡樓。自從嫁到唐家來,似乎就從沒有自己一個人待在一間屋裡過——這便是大家子的難處。她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來,貪婪地深深呼吸著只有獨處才能帶來的靜謐。

  有一條手臂攬住了她的肩,在她剛想驚叫的時候,她聞出了他的氣味。

  「你好大的膽子。」她滿心的驚恐化作了怒氣,卻只敢用耳語一樣的聲音。「放心。」川少爺帶著酒味的氣息吹著她的脖頸,「我從我屋裡獨自來的,人都去吃酒鬥牌了,你屋裡也是——除了鬼,沒人看見我。」

  她不敢掙扎出動靜來,只能聽憑他解開了自己的裙子,再褪去了裙子底下的中衣。絕望和羞恥讓她咬緊了牙關,她的身體卻依舊記得他。男人們從來都不會遵守他們答應過的事情麼?他又一次地殺了進來,他的渴望像是號角響徹了天空。帶著血腥氣。她恨不能像厲鬼那樣咬斷他的脖子,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痕——天總歸是要亮的,天亮了,她就必須裝作什麼都未曾發生。他壓在她身上的脊背突然淩厲了起來,像匹受了驚的馬。她就在這個瞬間用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像是拉弓一樣,把二人的身子扯得分開來。黑暗中,她對準了床柱,重重地將額頭撞了過去。情急之下,他撲了過來,他的身子擋在了她和床柱中間,她一頭撞在他懷裡,那種不可思議的劇痛讓他想都沒想,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呆呆地靜下來,像是一團影子突然凝結在月色裡。

  然後她突然彎下身子,像條蛇那樣,柔若無骨地俯下去,他驚訝她能如此柔軟又如此粗魯地逼近他的下體,雙手硬硬地撐在他的胯部,他的雙腿只能聽話地分開,她的手伸進他的中衣裡面,緊緊地一握,有股寒戰立刻從脊背直通他的天靈蓋——她的手有點涼意,然後是她的舌頭,卻是暖和的。他靜靜地屏息,像是狩獵那樣,誘餌卻是他自己身體上最寶貝的那部分,她是他的獵物,他任憑她不慌不忙地吃掉自己。她好像能這樣吸幹他,長老們當初為何就沒能成功地把她吊死在祠堂裡。她終於坐了起來,手背抹著嘴角,他膽戰心驚地回想著她喉嚨裡那種吞咽的聲音。

  他說:「你瘋了。」

  她慘澹地微笑,不過他看不見這個笑容:「我不能再懷孕。」

  他安靜了片刻,悶悶地說:「自打洞房花燭夜之後,她就不許我碰她。」

  她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他指的是誰。她說:「我給你買個人放在你屋裡,等三年孝期滿了,你就納了她為妾。」

  他冷笑:「你以為我過來,只是為了讓你准我納妾?」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你自己瞧著辦吧。我死不足惜。只是你若真的逼死我,我也能毀了你這一輩子。你是要我下跪,還是要我給你叩頭,都可以,只要你饒過我。」

  他離開了沒多久,連翹就押著那個貪玩的小丫頭回來了。她只來得及把所有散落在床榻上的衣物慌亂地塞到被子底下,然後整個人也埋進被子裡。連翹會以為她是不勝酒力,她閉上眼睛,整張床都像風車那樣轉著,她知道他們其實都是醉了,她,還有哥兒。

  天色微明的時候,謝舜琿才悄悄地回來。他打賞了睡眼惺忪的小廝,打發他去睡,然後自己牽著馬去往馬廄。原本從十一公的席上散了,只是耐不住唐璞的盛情,於是就去他那裡坐坐——哪知道他請來的兩個歌伎就在那裡等著,懷抱著琵琶笑意盈盈地起來欠身。別的客人說,唐璞的別院裡向來如此,歡飲達旦,不知朝夕。不過是聽了一曲《終身誤》,又聽了一個《滿庭芳》,還有幾個曲子沒記住,可是天倒先亮了。

  他看到令秧臉色慘白地等在馬廄裡,頭髮只是挽著最簡單的髻,只穿了套月白色的襖裙,額上髮際還有一塊胎記一樣若隱若現的烏青。他心裡一驚,睡意便散去了大半。「怎麼是夫人。」他耐著性子,「這裡可不是夫人該來的地方。」

  「我還沒謝過先生。」令秧淒然地一笑,嘴唇乾得發裂,「家裡能跟吳知縣攀親,多虧了謝先生美言。」

  「夫人過譽了。」他靜靜地拴了馬,「其實知縣大人看上的是唐氏一族有人在京城平步青雲,謝某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我不懂這些。」她靜靜地看住他的眼睛,「只是謝先生能再指點指點我麼?究竟有沒有別的女人,可以不用等到五十歲,提早有了牌坊的?除了死,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謝舜琿一怔:「這個……也許有,夫人容我回去查查。」

  「謝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麼久了。若有一日實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斷。就怕那時候沒工夫跟謝先生辭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來世再報。」令秧以為自己會哭,但是並沒有。

  「夫人遇到了什麼難處吧?」他一轉念,又道,「夫人不必告訴謝某。不過謝某只勸夫人,眼下夫人最該做的,就是熬到三小姐嫁入知縣府,到那時候闔府的境遇都不同了,夫人且耐著性子熬過這幾年,到那個時候,不怕縣衙裡沒人知道夫人的貞節。夫人且放寬心,記得我的話,府裡關上大門發生過什麼沒那麼要緊——所有的節婦,烈婦,不過是讓世人都知道了她們的貞烈而已。就像是看戲一樣,他們要看你扮出貞烈。夫人冰雪聰明,世人想看什麼,夫人就給他們看,切忌認真——夫人懂得謝某的意思麼?」

  「就算能一直扮下去,也不是真的。」

  「夫人若是有了牌坊,那就是真的。」

  「我自己知道不是。」令秧此刻執拗的眼神就像她身後的那匹小馬。

  「謝某只告訴夫人該怎麼做。至於怎麼自處,是夫人自己的事。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受苦。不受這種,便受那種,若有人真能如夫人所說,全是真的,真到什麼都不必去扮,那便也不是人了,夫人說是不是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