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六


  雖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級高過知縣,可是十一公依舊習慣性地感覺,自己家裡蓬蓽生輝了。設宴自不必說,自己家養的班子閑了多時,今日也正好該派上用場。沒想到知縣的為人這麼謙恭客氣,口口聲聲自稱「學生」,時時顧及著十一公這個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頓時覺得通身舒泰了起來,感覺自己的確是德高望重的。為了今天款待縣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請族中所有長老,只是好幾位都託病不來,尤其是六公——什麼身子不適,四五天前還當著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隻熏雞。不過是看著十一公家如今的風光,覺得不忿罷了。想到這裡,十一公就不免覺得「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的確沒那麼好受。越是這樣,他便越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爺和謝先生的樣子來,善待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以及這孩子熱心仗義的先生——這難道不是作為長老最該做的事情?既然沒人肯做,那他十一公來做——讓全族上下,乃至外人們都好好看看,什麼才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澤。難不成,自己的兒子光耀門楣,還全都靠著運氣?

  菜式自然要講究,但又不宜太奢——這點上,十一公心裡有數,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懷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償失了。席間,他偏要把川少爺和謝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縣的主桌上,他告訴吳知縣:「大人有所不知,這川哥兒的父親原先也是我們唐氏一門最出息的子弟,中過進士入過翰林院,只是命運不濟,沒幾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辭官回家來。好不容易看著哥兒長大了,正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誰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燈的時候,竟然從自家樓上摔了下來……川哥兒未及弱冠之年,少年喪父最是艱難,何況家裡還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頭地的女眷,老朽再盡力地關照著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趕考,只是跟著著急罷了,唉,人老了自是無用,若有朝一日這孩子出人頭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兒子出息了更覺得寬慰榮耀的……」

  十一公講到這裡,自己都感動了,於是不免悲從中來,眼眶一陣溫熱,因為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果然,知縣聽到這裡,已經連連嘆息,隨即舉起了杯子自飲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體恤族中孤寡,晚生著實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氣著說「不敢」,一面又覺得,若是氣氛太悲情了也顯得自己不會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憐見,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親續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縊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來的時候還剩得一口氣,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懷著遺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尋死——當年也不過十六歲,這般貞烈,老朽看著也著實動容。」知縣跟著附和,說真的了不起。隨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爺對飲了。不過心裡也沒當成什麼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這地方,誰還沒見過幾個貞節烈婦?

  誰也沒料到,謝舜琿在此時靜靜地開了口:「謝某在唐府打擾多日,一旁看著,心裡也實在欽佩唐家夫人的婦德。時時關心著川少爺的功課不說,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幾日到了纏足的時候。小孩子難免頑皮些,不願意受屈,哭鬧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義,把這小姐關起來不准進食。夫人的道理是,纏足乃是婦人熟習婦德的第一步,若在纏足的時候便不知順從,那即便是纏完了足也不會懂得意義何在,這樣的女兒家長大了也會丟了祖宗顏面,不如現在餓死的好。府裡自然有人過去勸解,可是夫人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懂什麼,只知道舊時海瑞大人只因為自家女兒吃了家丁遞上來的一塊餅,便怪她不該接受男子遞上來的東西而任她餓死,既然百姓們嘴裡的青天老爺是這麼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著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話說出來,舉座寂靜。謝舜琿對這個效果自然是滿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時靈光乍現,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於目不識丁的令秧究竟能從什麼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無所謂了,不會有人追究這個。他看著知縣的臉上流露出來的震撼之色,從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爺暗暗遞過來一個難以置信的注視,隨即又轉回頭去正襟危坐,因為十一公捋著鬍鬚問道:「川哥兒,你家那個小姑娘真的就這樣餓死了不成?」川少爺默契地做出恭順的神情:「沒有,十一公不必擔憂。全是夫人教導有方,餓了三四天以後,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鬧,夫人向來賞罰分明,今日將她放了出來,吃飽飯了以後差家人帶著她看目連戲去了。」

  十一公點頭,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當日倒是真小瞧了這唐王氏。吳知縣直到此刻才慨然長歎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義的貞烈婦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門榮耀,也是本縣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間各位也樂得紛紛舉杯捧場。酒酣耳熱之際,吳知縣當即命師爺記下來,免去唐簡家年內的所有賦稅。此舉自然又博得一片讚譽。十一公做夢也沒料到,將川少爺和謝先生拉來赴宴,原是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當下又有人捧了戲單子來請吳知縣點戲,吳知縣自然請十一公來點,一團和氣地彼此推讓之時,謝舜琿推說不勝酒力,起身告了辭。川少爺覺得自己也跟著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著聽戲。謝舜琿沒想到,自己出來牽馬的時候,一轉臉卻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謝先生若是酒意上來了,我便不放心讓你獨自回去。」他講話的時候,臉上總有種不容旁人意見的專斷神情,謝舜琿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勞了。」唐璞也牽了自己的馬,問道:「怎麼沒個小廝跟著先生?」謝舜琿笑道:「家裡有,既然出來做客,不想多帶一個人,麻煩主人家。」他當然不會告訴唐璞,他的小廝已經被他妻子趕走了。只聽見唐璞的馬短促地噴著鼻子,唐璞瀟灑地拉了一下韁繩,也笑道:「謝先生其實用不著如此客氣。」

  他們一人騎了一匹馬,並肩走在石板路上。還沒到黃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種很特別的混沌。馬蹄踏過了路面上殘存的幾團柳絮,他們都很安靜。聞著樹葉的香氣。其實,唐璞跟著出來,只是想問問謝舜琿,他剛才講的那個關於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裡的女人和他記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個人。但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問,行至一座小橋的時候,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卻只是問:「謝先生貴庚?」

  謝舜琿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澀地笑道:「不敢,謝先生當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卻這個,他們再沒說過什麼。

  令秧坐在蕙娘屋裡,兩個人相對沉默,已經很久了。連翹和紫藤二人沒在身邊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沖著天井聊天。

  過了半晌,蕙娘終於說:「夫人也別思慮得太過了,老夫人畢竟瘋病在身,胡亂說話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講,即使有哪個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過舌頭,也不會有人拿瘋子的話當真。」

  「我知道。」令秧臉上掠過一絲煩躁,「可你沒見著她看我的眼神兒,瞧得我心裡直發毛。我說不清,就是覺得她好像什麼都知道。」

  「從前她也揪著我叫『堂子裡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雲巧、連翹和管家娘子,我們四人可以拿腦袋擔保沒人說出去過。若再說還有什麼人略略知道點影子,也無非就是謝先生,還有最初那個幫著咱們混過去的大夫了。謝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憂心的,便是羅大夫。」

  令秧心內一抖,面色卻平靜:「你忘了,還有哥兒。」

  「絕不可能。」蕙娘果斷地揮了揮手,「可是府裡畢竟人多,有誰偶爾瞧見點什麼,就捕風捉影,也是有的。咱們又不好大張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將老夫人身邊的人盯緊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討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後多請個大夫,羅大夫是自己人,就讓他專門診治咱們老夫人,只負責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給他算診金。府裡其餘人看病,一律用不著他,使別的大夫,只是這樣,府裡就要多一筆開銷了。」

  「我全都聽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還有一樣,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看著老夫人的那幾個婆子裡,有一個身體越來越不行,想找她兒子上來接她家去養老,我們想想辦法,把當初在祠堂救我的那個門婆子找來替換行不行?她是咱們的恩人,我也信得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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