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
§第五章 謝舜琿微微頷首,對她唱喏。 轉過去吩咐跟著他的小廝先去備馬。他手裡拎著燈籠,清瘦的身形全都籠在那一條微光裡。令秧問:「謝先生這麼晚還要出門呀?」也許是因為這中堂寂靜得像是馬上就要飄出音樂來,並且,燈籠的亮光裡只有他們倆——她知道自己還沒行禮,但是,也沒覺得有多不舒坦。 謝舜琿道:「今兒個你們的十一公興致好,硬說看夜戲會累人,要川少爺和我過去吃點心——都已經差人來請,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難為謝先生,也跟著改口叫川少爺。」謝舜琿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裡規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門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瞧著那個唱觀音的最好,不過我坐得遠,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會兒就被叫回來了。」「管家娘子幫我安頓行李的時候提過,可是為著三姑娘?」令秧笑了:「我們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樣也瞞不了謝先生了。正是為著那孩子,一個姑娘家倔強到這個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還餓了好幾天,只是不頂用。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也不願讓蕙姨娘再動肝火,盤算著明天帶著她去看一天戲好了。看完了再回來管教她……」謝舜琿恰到好處地歎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謝先生是說笑了。這哪裡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裡的路上,撞見了連翹端著一個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連翹苦笑道:「夫人等我,這碗藥給老夫人送去了,就回來伺候夫人換衣裳。廚房裡的小丫頭手腳笨,把老夫人天天用著喝藥的那個蓋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認那碗上的喜鵲,才肯喝藥的。我把咱們房裡那個畫著魚戲蓮葉的蓋碗拿來替換了——我這心裡頭還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關,老夫人要是因為這碗沒了再犯起病來,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過去。」令秧淡淡地說,「有我跟著,老夫人房裡的那些婆子們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產之後,第一次見到老夫人。老爺的意外以後,府裡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將老夫人更為嚴格地監禁起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將府裡新生的兩個嬰兒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爺一去,老夫人的氣色越發好了,頭髮白了大半,不過不覺得蕭索,銀絲閃著冷光,倒襯得人貴氣。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齊,端坐在自己房裡,從前那些隔三差五就會來一遭的駭人症狀越來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視一場下給她自己一個人看的雪。雪緩慢地落下來,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蓋,從裡到外,眼神深處,積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爾也有了溫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藥的時辰到了。」連翹熟稔地走上去,將蓋碗打開,老夫人接過藥碗,眼睛卻怔怔地盯著託盤裡那個孤單的蓋子。連翹柔聲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喜鵲飛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給老夫人換上了鯉魚。鯉魚也是好彩頭,老夫人說是不是呢……」說著,用調羹盛了一點湯藥出來,自己嘗過:「不燙,剛剛好,老夫人可別等到放涼了。」老夫人紋絲不動,只是將枯瘦的食指伸出來,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紋路裂開來,像在哭喊著渴,卻還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連翹將那碗蓋上的荷葉湊到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魚都在荷葉底下遊呢。」 她猶疑地看著連翹的臉,盯了片刻,還是端起藥來全喝乾淨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所有的如釋重負都從連翹的笑容裡溢出來,一個婆子遞上來漱口用得蓋盅,連翹將痰盒端著,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該歇著了。」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將水含在腮幫子裡,那樣子看上去的確像一條衰弱的魚。緊接著,輕輕地抬了抬下巴,連翹懂了這意思,便趕快把痰盒再湊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將一口水全都噴到了連翹臉上。幾個婆子在刹那間警醒了起來,做出要捆綁她的架勢,但是她又靜了下來,並沒有仔細欣賞連翹那張濕淋淋的臉,卻認真地盯著令秧,緩緩地道:「你把我的喜鵲弄到哪裡去了?」 「老夫人別急呀。」令秧強壓著厭惡,堆起來哄孩子的微笑,「喜鵲真的飛走了……」她知道自己語氣生硬,沒有連翹那麼自然。 「你為何毒死我的喜鵲?」老夫人困惑地盯著令秧,「它怎麼礙你的事兒了?你這淫婦。」 連翹像是被燙著了一樣,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擋在令秧面前,兩個婆子上來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個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萬莫往心裡去,老夫人常常說些瘋話……」 「夫人咱們回去了。」連翹攬住她的肩,可是還是沒來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夢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令秧就像根蘆葦遇著狂風一樣,掙扎著倒向老夫人身邊去,一個趔趄,跪在了臥榻的邊緣,膝蓋被撞出好大一聲響動,她聽見連翹在驚呼,疼痛中,一個清晰的念頭湧了上來:先是老爺,現在輪到她了。——儘管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筆糊塗賬。老夫人的聲音硬硬地擦著她的臉頰,老夫人說:「淫婦,那野種到底是誰的?」這句話像水銀一樣,灌進令秧的耳朵裡,讓她在刹那間,覺得人間萬籟俱寂。 婆子們終於成功地把她們分開了,其中一個婆子再折回來同連翹一起攙著她,這婆子獻殷勤道:「夫人別惱,待我明日去回明瞭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藥碗的小蹄子重重責罰一頓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過場。」令秧只覺得腦袋裡昏昏的,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倒是連翹在旁冷靜地解了圍:「罰不罰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說的也做不得數。今兒個真是受夠了,我得趕緊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後頭追加了一句:「那我讓廚房做點湯水送到上房來,給夫人壓驚。」連翹道:「罷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驚動廚房的人,豈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曉得,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自己房裡的燈下。連翹蹲在她面前想為她解衣裳,一低頭,又有鬢髮裡殘存的水珠滴下來,她伸手去為連翹擦拭,連翹卻緊張地躲著:「我自己來就好,別再髒了夫人的帕子。」她輕輕地嘆息:「又有什麼要緊,帕子髒了還不是你來幫我洗。」她們二人都安靜了片刻,令秧終於說出了口:「連翹,你說,我該怎麼辦?」 十一公家裡的大戲唱至第三天,終於引來了貴客,休甯縣知縣的拜帖到了。唐璞與吳知縣之間素來交往深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門出了一個在京城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吳知縣,除了唐璞這樣一起吃酒聽戲的朋友,也是時候該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經也更親厚的交往了。別看十一公的兒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個主事,可是他不過三十來歲,況且都水清吏司管著大明所有的運河和碼頭,有朝一日,這個年輕人補上一個肥缺是極有可能的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