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四


  小廝和婆子還有做粗活的小丫鬟們都跑去看熱鬧。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著看過的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頭如何氣派,戲臺上如何豎起來色彩繽紛的紙人兒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乾淨俐落地走完懸在臺上的繩索,再一個漂亮的騰空筋斗,穩穩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一手拿劍,另一手裡驕傲地拎著紙鬼的首級……講到這裡,就有小丫鬟「哎呀」一聲驚呼,捂住眼睛,好像斬鬼的血已經飛濺到臉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過來呵斥:「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青天白日的不幹活兒在這裡閒扯淡,主子家養著你們這起沒臉的就為了舍粥還願不成……」就像驅散一群又一群的鳥雀。到後來終於一多半人都沒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丟開手隨他們去。曠野依然是那個曠野,戲臺就像是憑空從地縫裡生出來,鑼鼓敲著「蓬頭」的拍子,戲臺是個生來衰老沉默的嬰孩,只能讓鑼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從閣樓上刺下來:「我要去看戲,憑什麼不讓我去看戲?我到老爺墳前跟我爹告狀去,我叫老爺接我一塊兒走!」——「禁食」的懲罰進行了兩日一夜之後,她原本已經安靜了許多。但是雖然可以吃飯了,蕙姨娘卻一直沒允許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頓足,一面長歎:「又是哪個挨千刀的告訴她要搭檯子唱戲了……阿彌陀佛,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薩開開眼吧,就當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時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帶了丫頭上了馬車,管家娘子掀開簾子向她們道:「川少奶奶說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車裡就我們幾個倒也寬敞。」她們的馬車「粼粼」地壓過了石子路,令秧隱約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舊飛著她童年時候的紙鳶。馬車停在她們的棚屋後面,管家娘子從車夫身邊跳下來,麻利地招呼著小廝們開道,喝退那些擁上來想要摸摸馬鬃的頑童們。棚屋裡自然只擺著幾條簡陋長凳和一張小幾。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跟族中另外幾家的女眷道萬福,十一公家的兩個婆子便抬了滿滿一擔染紅的雞蛋前後腳進來——戲臺上羅蔔出生那刻,戲臺下都要「搶紅」,她們每人都提前拿了一兩個,算是「搶」到了彩頭。

  其實臺上講什麼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為目連戲本就只是為了一個故事存在的。羅卜有個修佛升天的父親,卻還有一個作惡墮入地獄的母親。羅蔔往西天面見佛祖,求佛祖寬恕母親。釋迦牟尼准許他入佛門,又給了他「大目犍連」這個名字。他手執著佛祖賜的錫杖和盂蘭經,在地獄歷經磨難艱辛,終於將母親救出。令秧其實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雜聲中,未必聽得清每句唱詞,為何這滿屋子的女人,總是能在劇情到了悲傷處,跟著掉下準確的眼淚。為何她們都做得到,劉氏驚恐墮入地獄的時候嬉笑著說「活該」,可是見她化身為狗忍受折磨的時候,又都哀切起來,主子和身邊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對拭淚,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難,誰都可以被原諒。戲臺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裡,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遺忘在人間的。既然遺忘在人間,便由人間眾人隨意把玩。這些看戲的人們,所有人都不計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敵愾,所有人都同病相憐,只是,沒人會真的跟這齣戲相依為命。

  夜幕降臨。舞龍舞獅的隊伍從後臺直接到了台底下。臺上卻還是自顧自地悲情尋親。令秧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曠野裡的燈火是什麼時候了。遠遠地,只覺得那條無數的紅燈籠紮起來的大龍看起來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掙扎。她擔心,自己不跟著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麼事情讓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墮入地獄裡受酷刑,前來搭救她的人——是老爺。這念頭並沒有讓她眼眶溫熱,卻讓她的心變成了一口鐘,「當」的一聲,餘音繞梁,震得耳朵邊直響。戲臺上,恰恰觀音菩薩出來了,不緊不慢地開始念白。念白完了,還須得被抬著下來繞場走一圈。歡呼聲響徹夜色,他巡視著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褻的眼神,他經過了一地的果殼一地的狼藉,臉上卻寧靜無波,托著玉淨瓶,浮現在鄉野粗糙的燈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嚴肅地進來,徑直走向她和蕙娘。她們立刻心照不宣地攏成一個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邊清晰有力地說:「家裡來人說,三姑娘砸壞了閣樓的窗子,鑽了出來,現在整個人懸在二樓的欄杆上,說若是沒人帶她看戲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頃刻間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聲道:「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麼得了?」令秧盡力壓著自己的嗓音——儘管沒什麼人注意她們。

  「夫人莫慌,小廝們已經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蕙姨娘不然跟著我回去看看?我們到了家再讓馬車回來接夫人……」「你安生坐著看戲。」令秧的手掌蓋在了蕙娘的手腕上,「讓我回去。她這種性子,你打她罵她都沒有用。哥兒媳婦說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個大人在,倒由著小孩子鬧出這種過場——你不好責備她,我可以。」蕙娘猶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說得沒錯。」「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帶淒然。

  令秧帶著連翹急匆匆地跨進中堂,就見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從後面出來。「聽說驚動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來候著。三姑娘現在已經回房去了,一點兒沒傷著。我們少奶奶答應三姑娘,明兒個求夫人和蕙姨娘准她去看戲,原本都說得好好的,誰承想我們少奶奶剛回房去打算歇著,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過,以後最好還是別一口一個『我們少奶奶』,這個家的少奶奶不是只有一個麼,我竟不知道誰是『我們』。」如意滿面通紅,立刻低頭不敢言語了。令秧用力地將披風解下來,其實她的手指也在微微發顫,只好強令它們做些動作——連翹在一旁暗暗地遞了個眼色給她,以示鼓勵。

  她沒想到,三姑娘已經換了睡覺時候的月白襖褲,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兒的床上。川少奶奶坐在床頭,對三姑娘的奶娘道:「你回去吧,這兒有我看著,我保證她今晚安生睡覺。」奶娘遲疑著離去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風旁邊看到令秧。令秧將食指放置唇邊,示意她噤聲。奶娘便如釋重負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頭髮,篤定地說:「我跟你說好了,明兒個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弄去看戲,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麼時候,纏腳才算纏完啊?」三姑娘的聲音裡有種靜靜的委屈,聽起來不像白天裡那麼可惡。「早得很呢,不過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難熬。我知道你現在痛得睡不著——我陪著你呢。」「那往後,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我能來這兒跟你一起睡麼。」「好呀。」「你不會走吧?」「我能去哪兒啊。」川少奶奶笑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也不認得你啊,你嫁給哥哥以後才認得——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又走了,我可怎麼辦?」

  「就算真有那一天,你早就長大了,你的腳也早就纏好不再疼了。」

  「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就給你講現在外面演的那出戲,好不好?我從前在家的時候,我娘還有我姐妹們都說,聽我講戲有時候比真看還有意思。」

  令秧很想問問川少奶奶,哥兒眼下是不是經常不回家。可是她想了想,還是沒進去,轉身離開了。她想起自己的披風估計是落在了中堂裡,不過,連翹此刻應該是在廚房看著老夫人的藥,她也不想再著人去麻煩連翹跑這一趟。

  夜還不算深,可是足夠安靜。還有一個人急匆匆地從中堂穿過去,影子被丟進燈火照亮的那一小塊地面裡——影影綽綽地晃著,好像很快就要融化進去。她驚喜地笑了:「是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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