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三


  這時候連翹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川少奶奶來了。」

  川少奶奶不緊不慢地跨過門檻,令秧才看清她身邊並沒有跟著丫鬟。她將手裡一個小小的漆盒放在桌上,拘謹地行了個禮:「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沒有?」

  令秧凝視著這個面若桃李卻總是沒有笑容的「兒媳婦」,一恍神,一句「你來做什麼」差點脫口而出——她心裡暗笑自己不成體統,嘴上說:「好些,等天氣再暖和點兒,就能四處走動了。我也有日子沒看見哥兒,他身子可好?」

  「他最近整日忙著讀書,謝先生前些日子托人帶了一包袱的書給他,我也不曉得是什麼。他看著倒是入迷,又帶了書信給回去,說要邀謝先生來咱們家住幾日聊學問呢。」其實川少奶奶知道,那幾卷哥兒看得如癡如醉的書,不過是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或是《蘇小小月夜錢塘夢》之類的元雜劇,川少奶奶是識字的,只不過她沒讓任何人知道這點,包括她的夫君。

  「這麼說,謝先生又要來咱們家了。真是緣分,謝先生如今倒真成了哥兒的先生。」令秧其實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的神色儘量顯得若無其事——也不知川少奶奶知不知道,她的池州口音在休寧人的耳朵裡,總是顯得土氣。下人們都常在廚房裡偷偷地學舌笑她——自然,哥兒討厭川少奶奶,否則這些下人們也不敢如此倡狂。

  三姑娘歪歪扭扭地走過來,實在受不了大人之間無聊的對白,走路的樣子滑稽得令人心疼,小手在川少奶奶的玉珮上扯了一把,委屈地仰著臉。

  川少奶奶整個人頓時融化了一樣,嘴角還沒揚起,眼神就笑了:「嫂子給你帶了馬蹄糕來,剛剛出鍋的。」

  「我娘不讓我吃。」三姑娘抱住了川少奶奶的腰,臉也埋了進去。

  川少奶奶不聲不響地,駕輕就熟地把小女孩摟在懷裡,甚至輕輕闔上了眼睛。這是令秧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的舉動。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們二人變得這麼親厚的。

  令秧有些心酸,她自己剛嫁進來的時候,身邊怎麼說也還有雲巧;如今,川少奶奶卻只有個三姑娘。

  當天晚上,蕙娘命人將三姑娘閣樓上的閨房掛了鎖,還將一樓通上去的樓梯門也關了鎖上,又將老夫人房中的婆子抽調了兩個來,命她們好生看著,不准任何人送吃的上去。眾人見蕙姨娘是真動了氣,也只能遵命。令秧想要過去勸解,卻被連翹攔住了。連翹柔聲道:「夫人是心疼三姑娘沒錯,可是滿院子的人看著,難保有人覺得夫人是在借著管教三姑娘這個由頭,想殺殺蕙姨娘的威風,那多沒意思呢。」令秧瞪大了眼睛:「你發燒了不成,好端端地說起哪家的胡話來了?」

  連翹微笑:「夫人別嫌我多嘴,那起好事的人哪個不是無風都要掀起浪的。按理說,眼下府裡主母本來就是夫人,老爺房裡的兒女無論嫡庶,怎麼管教都是夫人說了算的。可偏偏三姑娘是蕙姨娘親生的,夫人現在過去說話,旁人自然要看蕙姨娘的好戲,蕙姨娘若是不聽,他們覺得夫人在府裡只是個擺設;蕙姨娘若是這次看了夫人的面子,那往後的日子可就難說了——蕙姨娘管著家已經這麼多年,什麼事情寬了什麼事情嚴了,難免有人記恨。他們會想著老爺去了一年多,夫人終究要動手牽制住蕙姨娘,到時候萬一有人跑來在夫人面前邀功,告狀……夫人可就不得安生了,還會壞了跟蕙姨娘的情分,夫人說是不是呢?」

  令秧愣了半晌,直到她確信已經弄懂了連翹的意思。她看著連翹,像是吃東西被噎著了一樣,拍拍胸口:「連翹,你最知道,我心裡哪兒裝得下這麼多?」連翹澆著多寶格上的一瓶杜鵑,沒有回頭:「夫人若真是心裡裝得下這麼多的人,連翹就該把嘴巴用蠟封上,一句不會多講。我知道夫人的心思不在這兒,但是該提防的總得提防些。夫人跟蕙姨娘如此親厚,原本再難得也沒有了……」她住了口,突然笑笑,「已經太聒噪了,夫人莫要怪罪。不過夫人放心,蕙姨娘最是捨不得三姑娘了——嘴上說著寧願三姑娘餓死了省心,川少奶奶送去的那幾盒馬蹄糕,她可沒讓人收走。紫藤背地裡告訴我了,有那些馬蹄糕,三姑娘撐個一兩天,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令秧也跟著笑了,她不清楚對於別人,承認自己的丫鬟比自己聰明,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對她而言,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只是盯著那瓶杜鵑道:「我記得謝先生好像說過,這種『映山紅』不好擺在屋裡的。」「那我這就去換。」連翹抱起花瓶往門口走。「算了,開得怪好的,等這瓶謝了,再換別的。」令秧又叫住了連翹,「我也不懂,謝先生跟蕙娘說,杜鵑擺在屋裡案幾上沒有什麼不妥,只是除了映山紅。」「是有什麼不好的意思不成?犯了忌諱?」連翹平日裡最害怕的事,似乎就是犯了誰的忌諱。「那倒沒有——只是說映山紅最該種在假山旁邊,若是用映山紅裝點屋子,就俗了。」

  「不是忌諱就好。」連翹笑道,「橫豎咱們府裡本來就沒有假山,這謝先生真是個怪人,夫人可見過這樣的客,住了幾天,倒指點起主人家怎麼裝飾屋子了呢。」「人家是咱們少爺的先生,有什麼指點不得的。」令秧歎了口氣,「怎麼園裡放得,屋裡就放不得呢,我瞧著不俗啊,是我不懂吧,若是老爺在,能給我講講究竟怎麼就算是俗的。」她突然又覺得沒意思起來,垂下眼簾,撫了撫桌巾上的穗子,悄聲道,「明兒個記得跟管園子的婆子說一聲,往後就別往咱們屋裡送映山紅了,不用提俗不俗的話,就說我一個寡婦,房裡的花兒也不宜太鮮豔。」連翹連聲稱是:「還是夫人思慮得周全。」

  其實,令秧不願意告訴別人屋裡擺映山紅太俗,並不是因為怕人背後笑她的狷介或者假充風雅,她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非常在意謝先生說過什麼。

  近幾日,府裡的人倒是不常提三姑娘被鎖起來的事情,因為眾人的心思都在十幾天後,「立夏」那日唐氏宗族的祭祖上——雖然既非正月,也非立春,可這次祭祖的排場委實了得,要搭起檯子連唱三日三夜的目連戲,演足全五本。做東的是十一公府上,十一公的兒子在京城點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如此大事自然要告慰祖宗。令秧不曉得這個「都水清吏司主事」究竟主些什麼事,只是聽說,這個主事是正六品,換言之——唐氏一門裡終於出了一個比她家老爺官職還高的人。族裡所有預備著考功名的男孩以及男人們都像是頃刻間有了底氣,各個滿面紅光,覺得康莊大道好像也並沒有多遙遠——雖然女人們實在無法理解這個邏輯。蕙娘只是長歎一聲,苦笑道:「該打點給十一公家的賀禮了,這筆開銷還不知道年下能否補上。」

  人逢喜事,十一公不僅精神爽朗,品味也跟著挑剔起來,嫌棄自家養的班子不好,唐璞家的班子更是上不得檯面。然後打聽到,謝先生素來懂戲,且熟識徽州六縣的班子,便硬是把川少爺召去自家府裡吃了頓酒,拉著唐璞作陪,席間再三要川少爺幫忙給謝先生帶信兒,務必把最好的目連戲班子請來。這對謝舜琿來說倒真的易如反掌——十年來,目連戲紅遍了徽州,大大小小的班子演來演去,都循著同一個本子,《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勸善戲文的作者鄭之珍,偏偏是謝舜琿的好友。十一公連聲說那就定要親自寫了帖子邀謝舜琿來休寧。川少爺聰明地加了一句,謝先生的朋友裡還有一位姓湯的先生,也是懂戲的,還在京城禮部任職。

  十一公果然喜出望外,說以後還拜託謝先生把他的朋友介紹給自家兒子認識,大家都在京城為官有個照應豈不更美,如此看來謝先生真是咱們唐氏一族的貴客。川少爺便順水推舟地跟十一公說,去年有謝先生在,他的學問文章的長進都更快些;十一公也順水推舟道,那自然更該常請謝先生過來指點指點,你父親不在了,功課對你來說比別人更為要緊——就這樣,蕙娘又開始忙著收拾謝舜琿住過的屋子,唐家大宅裡的下人們也跟著熱火朝天起來——誰能不歡迎謝先生這樣的客人呢,又沒架子,出手打賞的時候還那麼大方。

  一般來說,令秧一年裡有兩次出門的機會——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給老爺上墳的時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這回一樣,遇上祭祖的典禮盛大,再加上天氣適宜,她也可以跟著所有女眷一起去聽目連戲——反正目連戲是講孝道勸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婦,出來聽聽也不算逾禮。戲臺通常搭在離祠堂不遠的曠野裡,方便四鄰八鄉的人在底下聚集。戲臺左右側各搭起來一串棚屋,是專門給東家,以及東家的貴賓們看戲的地方。最末端那兩間棚屋離戲臺最遠,有二十來丈,棚屋上開著的窗子也最小——那裡頭便是女眷們,尤其是像令秧這樣最需要避諱著外人的女眷。這裡視線狹窄也是沒辦法的事——曠野裡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只要能聽清戲臺上唱什麼,便也知足了。

  戲要在第一日日落時分開場,整整一個白天全是「祭台」。聽說這一回的祭台好排場,「跳五猖」就翻出來好多的花樣——「五猖」本就是五個專門驅鬼的邪神,本以為就照老樣子上來跳一套竹馬儺舞的招式,戲臺上的鬼就算除盡了。可到底是謝先生請來的祁門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確了得——連走索躥火這些雜耍都糅了進來,一整日,唐家宅院裡格外安靜——因為人數驟然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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