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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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是好人家。」哥哥突兀地開了口。「正是呢。」嫂子駕輕就熟地將哥哥的聲音淹沒在自己的話音裡,「那家姓陳,在池州,就是遠了些,他家的買賣比咱們家大了十倍還不止,人家知道咱們家有個嫁給進士的姑娘,還帶著遺腹子守著,敬重得跟什麼似的,立刻就托媒人上來提親了。春妹的這樁姻緣,又是多虧了姑娘你。」 道別的時候嫂子免不了又要哭一遭,令秧沒陪著掉眼淚,只是輕聲說:「等我好些了,我再給春妹繡點衣裳帶給你,我一早答應你的。」 她其實很想告訴嫂子,爹和哥哥給她做的拔步床很好,可惜生產的時候褥子下面的床板被血弄出印子來,怎麼都擦不掉,她會找人來重新漆。她也想告訴他們,往後不用來看她——不是不想念他們,只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他們了。不過,她一樣都說不出口。 她也不怎麼想去雲巧的房裡看溦姐兒,只是這話更是說不得的。 比起溦姐兒,她倒是更願意去看看三姑娘。 雖說她近來多半在床上躺著,但是也覺察得出,蕙娘來她屋裡的次數明顯地少了,不止這樣,蕙娘對家裡的上上下下,也不像平日裡那麼事無巨細地盯著。三姑娘纏一回足,焦頭爛額身心俱疲的,卻是蕙娘。唐家人平日裡都說,三姑娘這孩子古怪得很,不善言語,卻是牛心左性兒的。眼下,纏足才剛剛到了「試緊」的時候,真正遭罪的日子還沒來,就已經不分白天黑夜地哭號,一晝夜不睡都不嫌累,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幾個婆子一起按住她。每隔三日,裹腳條子須得拆下,仔細清洗雙足,再捆上的時候必須將前腳掌再往足心處多壓一寸——那絕對是整棟大宅的災難,負責替她試緊的婆子已經換了三個,每個都被她的小手發瘋一般地抓得滿臉滿脖頸的血道子,最近的這個更慘,趕上不哭鬧的時候,滿心歡喜地以為這烈性的小姐終於認命了,哪知道頭一低,手剛剛碰到她的腳趾,卻被三姑娘冷不防從身後抄起的一隻茶杯砸得眼冒金星,再回神的時候已是一地的碎片,額角上滴滴答答地掉著血珠兒。 事後那婆子一邊扶著自己包紮過的額頭,一邊氣急敗壞地在下房中壓著聲音跟人罵:「我二十多年幫著多少姑娘家纏過腳,就沒見過這樣的,究竟是給人纏足呢,還是馴頭野驢子?」蕙娘氣得渾身發抖,命人反鎖了三姑娘的房門,收走一切剪刀盤子之類尖利或者易碎的東西。眾人見蕙娘是真的動了氣,又議論道:「也真是一物降一物,蕙姨娘平日裡那麼說一不二的人,到底碰上了剋星。」 令秧站在三姑娘門口的時候,偏偏遇見蕙娘手執一根藤條在屋中央站著,柳眉倒豎,臉色蠟黃。三姑娘就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襖裙,也不著外面的比甲,縮成一團在屋角坐著,任憑蕙娘怎麼嚇唬就是不肯站起來。 蕙娘的藤條「嗖」地在凳腳上掠過去,像是抽了個冷子。三姑娘小小的肩膀跟著這聲音隱隱痙攣了一下,嘴唇卻還是緊緊抿著,緊得嘴角都彎了下去。「你給我站起來。」蕙娘道,「再在那兒裝死,我下一次就抽到你腿上去。」「抽啊,我還怕什麼!」三姑娘的眉眼依稀就是又一個蕙娘,就連挑著眉毛怒目而視的樣子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不是沒挨過。」「你當我願意這樣?給你好好說了道理你只是不聽,你現在不站起來走路,好不容易裹好的就又長硬了,哪個女孩兒家不得經歷這一遭,怎麼單單你就受不得?」「外面那些種地的女孩兒就不用。」「你存心想氣死我!」蕙娘說著走過去,眼看著藤條落下來,卻還是抽在了三姑娘身邊的窗櫺上。「你直接勒死我算了!」三姑娘兩團丫髻下面的小圓臉突然有了股肅殺氣。蕙娘驚愕地安靜片刻,丟了藤條,一巴掌打在她臉頰上:「你在跟誰說話?你當你真的是那些缺家少教的野丫頭?」「我就是缺家少教!老爺死了,我爹死了,他看不見了你們就合著夥兒來欺負我。」言畢,嘹亮地大哭起來。蕙娘聲音發顫地回頭吩咐她的丫鬟紫藤:「愣著看什麼,給我把藤條拾起來,我今兒個非得,我非得……」 令秧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弄出一尾悠悠的「吱嘎」聲。「夫人來了。」紫藤欠了欠身子。蕙娘厲聲沖著屋角喝道:「見了夫人也不言語一聲麼,紫藤,著幾個人來把她給我架起來再綁到外面柱子上去。」紫藤為難地看了令秧一眼,連翹此時已經敏捷地走過去將藤條拾了起來,令秧柔軟地拉著蕙娘笑道:「好了,這是唱哪出?要演『拷紅』也得是我來打,且輪不到你,再說咱們三姑娘怎麼說也得是鶯鶯呢,你是氣糊塗了,演錯了本子。」 蕙娘神色淒然地笑笑:「夫人早晚也得經歷這一遭,我只盼著溦姐兒懂事,知道體恤娘的辛酸。這幾日,我真想抹了脖子去見老爺,至於這個遭瘟的孽障就拜託夫人替我打死,反正我下不了手,我看不見的時候倒也乾淨。」說著,眼眶紅了。 「越說越不像話了。」令秧暗暗給紫藤遞了個眼色,「要死也得是我先死,我才不活著摻和你們的官司。」紫藤上來攙住了蕙娘的胳膊,令秧看似隨口道,「去跟廚房說,煮點銀耳湯來給蕙姨娘去火。你平日裡也該小心提醒蕙姨娘,多歇歇,這麼多要她操心的事情,你們再不周到,不是招她生氣麼?」紫藤答應著,心裡卻暗暗驚異,印象中,夫人從不曾如此像個「夫人」。 蕙娘和紫藤已經走到天井裡,屋內的人還聽得見蕙娘恨恨地說:「今天晚上誰也不許給她飯吃。」 三姑娘見屋裡剩下的是令秧和連翹,便也不再哭,兀自將腿抱得更緊,下巴擱在膝蓋上,就像是一個瓷娃娃的腦袋從一團衣裳後面露出來。令秧蹲下來,猶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見她不閃躲,便放了心,抬手替她擦淨了淚痕。「你別怪你娘。」令秧認真地看著她的大眼睛,「你娘那麼辛苦,你整天這麼哭,她其實是心疼才惱火的。」 三姑娘困惑地看著令秧:「夫人,你是說——溦姐兒夜裡哭鬧的時候,你也要去打她不成?」連翹在她們身後,「撲哧」笑出了聲。 「那怎麼能是一碼事兒呢。」令秧臉紅了一下,「溦姐兒還是小娃娃,可是三姑娘你已經長大了啊。你都要開始纏足,緊跟著,就是許人家;再然後,就是備嫁妝,日子過得快著呢,說話就出閣了。」 「我疼。下地走路的時候,只要踩下去,我能聽見腳上的骨頭響,我害怕。」 「我絕不誆你,不會疼一輩子的,熬過了這一年多,就不疼了。到那個時候,你就知道好看,你想想啊,走起路來,裙子底下像有兩朵花兒,輕輕盈盈的,旁人遠遠地看見三姑娘走過來了,像是踩著水波紋漂來的,你說是不是?要是你不肯纏,等過些年個子再長高些,這麼標緻的一張小臉兒,裙子底下卻踩著兩片柴火,可不是糟蹋了?」 「會像花兒一樣?」三姑娘歪著腦袋,「可是前幾日,那個有齙牙的蔡婆子說,過些日子她們要拿碎瓷片裹在布帶子裡纏在我腳上,我一邊走路,就得一邊流血。她說流血的時候還在笑,牙都是黃的,我就想著,我先讓她流點血算了。」 「那些婆子的話如何信得?她們嘴裡哪兒吐得出象牙?」令秧抓著三姑娘的雙臂,「來,站起來。」兩個人的腿都有些發麻,各自顫顫巍巍還偏偏相互扶著,險些就要臉對臉地栽倒下去,連翹即刻從旁邊扶了一把。 「你來看這個。」令秧小心翼翼地將裙裾往上抬了一寸,因著守孝,繡花鞋的顏色也自然不宜鮮豔,藕荷色的鞋面配了雪青色的雲頭,同時勒著雪青色的邊,鞋面上隱隱用銀絲線繡出來的暗花,都是她自己的手藝,「這鞋子好不好看?等你纏到『裹彎』的時候,我繡雙更好看的送你,好不好?你自己挑顏色和花樣。」 「兩雙,行不行?」三姑娘此時只要一站起來,雙腳上傳過來的痛就像繩索一樣企圖把她拽倒在地面上,她牙縫裡吸著氣,晃悠悠地伸出兩根稚嫩的手指在令秧面前,像只小木偶。 令秧笑了:「三雙,一言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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