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一


  被戳破了,她索性坦然:「鋤雲可是跟你辭過行了?那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來咱們這兒,說要帶他回去學著做買賣,那孩子又聰明——跟著你成日家瘋跑廝混的,倒不如放他去學門正經手藝。你又不在,我就做主放他回去了,咱們不能為著自己舒心,就耽擱別人的前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我原本想差丫鬟過來問你,晚飯是跟我一塊兒吃,還是你自己在書房吃,可是我的貓又跑得沒影兒了,我就差她去尋貓,自己來問問你。」

  他笑笑,點點頭,然後非常溫和地說:「出去。」

  多年夫妻,這點默契還是有的。她面不改色地看著他,少女時嬌憨的杏眼如今波瀾不驚,她笑道:「明白了,就在書房吃。我叫銀釵給你送上來。」她緩緩轉過身,她用慣了這套「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平靜。

  他頹然地坐回桌前,他要給蕙娘回信,他想告訴蕙娘——他願意去唐家喝小哥兒當歸的滿月酒,若是重孝在身不宜大事張揚,滿月時他的賀禮也一定會到——他甚至盼著唐家能再出點什麼事情,能讓蕙娘再度十萬火急地把他招去。可不是瘋了?他苦笑。

  只要能離她遠一點,去哪兒都好。

  令秧的女兒乳名喚作「溦姐兒」,是蕙娘給起的,因為她出生那天空中零星飄著雨滴。說不清是這孩子自己爭氣,還是菩薩又一次不動聲色地幫了她們一把——她沒能在令秧的肚子裡待夠十個月,臘月未到便急匆匆地出生了。如此一來,倒是暗合了當初謊稱的受胎的月份。「好懂事的小姐呢。」管家娘子端詳著繈褓中皺巴巴的小臉,得意地自言自語——這幾個女人誰都沒有想到,那個讓她們心驚肉跳不得安寧的問題,居然輕而易舉地被這個孩子自己解決了。這個名字叫溦的女孩,就這樣安然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珍愛,似乎比當歸哥兒還要寶貝些。

  令秧想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生產,雲巧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隨後就帶著點倦意地靠在枕上喝起了紅糖姜水——淡然地微笑著,瞟一眼奶娘懷裡的小哥兒,白兔一般柔弱的人,轉瞬間也有了大將風度。可是半年後,輪到了令秧自己,就成了鬼門關上的劫難。

  她明明以為,劇痛將她一分為二了,另一半身體在接生婆手裡任意地拿捏,已經跟她沒有關係,她是被腰斬了,可是即使腰斬了,那個胎兒也依然牢牢地吸附著她,幻化成疼痛繼續把她殘留的這半身體再切為兩段——如此這般切下去,最後怕是只剩下腦袋吧,只剩下腦袋在喘氣,人怎麼還活著呢——滿室燈光就在此時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灰色,她覺得自己柔若無骨,後來就聽見了一陣啼哭,疼痛依然存在,不過不再猛烈,似乎打算和她的血脈和平共處,周遭寂靜。她聽見接生婆慌亂地說:「快,熱水,多給我拿些布來,再止不住血可就了不得了。」她不顧一切地任憑自己睡去,反正,十萬火急的是「血」,並不是她本人。

  大家都說,夫人福大命大,才挨過了這一關——那一夜,蕙娘面色慘白地從產房裡出來燒香,顧不得裙裾上濺著斑斑點點的血污,手也一直抖,香灰掉了一大塊在手背上——令秧無數次地聽人們重複著這些細節,聽到精彩處也勉強跟著翹一翹嘴角——溦姐兒已經四五個月大了,令秧的臉色還是泛著青白,撞上光線的時候,耳廓都是透明的,眼神也懶散,下地三兩日便得在床上躺一天,始終沒能恢復元氣,她自己也納悶那些參湯都喝到哪裡去了。蕙娘膽戰心驚地燒香的時候,雲巧就把溦姐兒抱進了自己房裡。一隻小繈褓睡在當歸身旁,露出溦姐兒小小的一張臉,益發襯得當歸是個英武的男孩子。

  早產的孩子身子弱,溦姐兒半夜裡的啼哭自然會吵醒當歸,此起彼伏,差點就要了雲巧屋裡所有人的命:雲巧本人,加上蟬鵑,再有一個原本做粗活的小丫鬟以及兩個孩子的奶媽,加起來也鬥不過這兩個漫漫長夜裡一唱一和的小人兒……蟬鵑都曾半開玩笑地央求雲巧,能不能雲巧出面求蕙娘破個例,允許她們屋裡再多添一個丫頭幫忙,因為原本溦姐兒也該是夫人房裡人照看的。被雲巧啐了回去:「看把你金貴得,回家去問問你娘,你小時候是被幾個人帶大的——你要是嫌辛苦,夜裡就多叫醒我幾遭,反正我沒那麼金貴,我原本就是老爺房裡的丫頭。」倒是唬得蟬鵑再也不敢提「添人」的話。

  春天的時候,哥哥和嫂子一起到唐家來看過令秧一次。三月末的時候了,令秧卻還抱著手爐在懷裡。嫂子隔著一張小案,跟她在榻上相對坐了,哥哥則坐在榻對面的椅子上——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哥哥眉宇間莫名地有股衰老,嫂子倒還是那副豐潤精明的樣子。他們瞧著她的眼神裡都有隱隱的畏懼,這讓令秧莫名地滿意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不可能承認自己有點怕她的,他們甚至說不清究竟在怕什麼,因為她經過了生死,總算坐穩了一個「夫人」的位子;因為她是孀婦,這位子就更加堅不可摧。

  「爹的咳嗽,可是又犯了?」她斜斜地朝嫂子的臉望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要用不慌不忙的腔調提這個問題,「前日裡我打發人送去的補藥,不知嫂子給爹熬了沒有。」

  「難為姑娘想著。」嫂子匆忙地賠笑,「爹都吃了好一陣子了,他老人家說,都是上好的藥材,托姑娘的福了。」

  「罷呦,嫂子又說笑了。我們府裡如今沒了當家的老爺,還有哪門子的福可托,不過剩著一個往日體面些的空架子,熬過一日算一日吧。」令秧也不知道這些話是如何熟練地從她嘴裡流出來的,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卻也免不了暢快,「我也不懂什麼藥材的好壞,只不過,還是有幾門見多識廣的闊氣親戚,這補藥就是族裡九叔給的。人家都可憐我一個寡婦,有了什麼不算太金貴的好東西,也都樂得想著我。」

  「姑娘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嫂子略微尷尬,「老爺去得早,可是府裡上下都敬重姑娘,又難得族中也寬厚體恤,不能不說是菩薩保佑,姑娘千萬往好處想,保重身子,你瞧生下姐兒都已經四個月了,你還是病怏怏的,不只是你哥哥和我看了心疼,只怕娘在天上看著也不安生呢。」說出「娘」這個字以後,眼淚準確地掉下來。拭淚的時候,連翹在一旁沉默地為嫂子的茶杯續上了水,她欠身急匆匆地道謝,便也顧不上繼續哭下去。

  「提娘做什麼呢,好端端的。」令秧語氣暗淡。後堂的某個角落突然傳出來一陣淒厲的號哭聲,令秧望著哥哥猶疑的眼神,淡淡笑道:「不妨事的,是蕙娘的女兒這些日子在纏腳,八歲的孩子了,再不纏來不及了,過去是老爺心疼她,總說晚些再纏也來得及。」

  「八歲倒真是晚了些。」嫂子歎氣,望瞭望依舊不發一言的哥哥,「骨頭怕是都長硬了,難怪孩子遭罪,可憐見的。」

  「春妹纏腳的時候也這樣哭鬧麼?我倒不記得。這幾天聽著她白天黑夜地哭,我就打心裡覺得,還是我們春妹乖巧。」令秧咬了咬嘴唇,終於有了一點點讓她嫂子覺得熟悉的神情,「你們怎麼也不帶著春妹一起過來,往常我們老爺都很喜歡春妹的,總說她伶俐。」她知道,自己在不斷刻意地提起「老爺」,老爺不在了反倒更方便,她能在任何需要的時候隨意地提起他,任何人都不能說什麼。

  「還沒來得及告訴姑娘,」嫂子笑道,「春妹住到姑娘原先的繡樓上去了。過兩三年便打發她出閣。」

  「許給了誰家?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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