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二〇


  不,他倒不是覺得男人的事情用不著跟女人解釋——除卻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他不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真有什麼天壤之別。天下之大,不過只有皇上一個男人。滿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腳下,還不是個個都像怨婦。都說為著江山社稷,不能說全是假的——施盡渾身解數以博得皇帝的信賴倚重,戰戰兢兢地證明自己的忠肝義膽,皇帝偏聽了佞臣便聲淚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書裡早已寫盡了所有這些陣仗,仿佛真在竭盡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齣《長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邊的那個旦角,江山社稷從此就安穩了,就成了一隻千年老鱉,為他馱著墳前那塊碑。反正那塊碑上,鐫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們在朝堂上被當眾褪下褲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會寫出來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許有那麼寥寥二三人,但是謝舜琿不可能。這些話,豈止是不能告訴他的髮妻,誰也不能告訴,只能爛在肚子裡,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誰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來追究這麼無足輕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門終於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頭,替他馱著書的小廝語氣還有點不舍:「謝先生一定要常來咱們府裡串門呀,謝先生這一走,還真覺得府裡沒什麼意思呢。」這幫油腔滑調的孩子,倒是會討人喜歡,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賞了他,讓他回去的路上自己買酒吃。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樓的書房。書房就是有個好處,進來添茶倒水的丫鬟會告訴妻子,說他在看書——他身旁的每一個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像得到,她聽了之後會撇撇嘴,道:「不過是看那些沒用的閒書罷了,又不鑽研什麼正經學問。」不過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對「書」這樣東西總是存著點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書的時候,她不哭。

  在家裡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娘的信。蕙娘總是需要一個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閒話點家常,更何況,他們如今已成同盟。蕙娘的字不算好,不過講起事情來倒是語句活潑,事無巨細都津津有味:雲巧在六月末誕下了一個哥兒,乳名當歸,上蒼保佑唐家終於又有了兒子,只是這苦命的遺腹子此生沒機會看見父親;川少爺的新婦脾氣委實古怪,跟府裡上下都相處得不好,並且眼裡沒人,對夫人的態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娘家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教的;上一次他給老夫人泡的那種藥酒的確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靜了許多,若以後再得著什麼好用的偏方千萬記得寫給她;他臨走前提起過湯先生寫的《紫釵記》,終於想起來她的確曾經看過,只是另有一齣戲的名字叫《紫簫記》,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時沒能想起來,湯先生以後若是再寫了什麼,要告訴她;夫人的身體最近不大好,讓人擔心,連翹那丫頭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調來夫人房裡是對的……好幾封長長的信,提及令秧的,卻只有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好。

  頭一次看見她,他便覺得,這位夫人是從王江寧的七絕裡走下來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就是那樣的少婦,臉上還有的天真爛漫像蝴蝶那樣絢爛地撲閃過去,即使她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寡婦,即使她眼睛裡全是哀傷和惶恐——她本人還是那抹陌頭楊柳色,擋都擋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間他心裡其實在想:唐簡雖說官場失意,可在「女人」這回事上,倒是占盡了風光呢。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娶到一個「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豔羨的?

  掌燈的時候,他剛剛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這封很短,也許是寫了一會兒便被管家娘子打斷了,之後也沒心思接著寫,便草草收尾拖人帶了出去。只說新添的小哥兒當歸真是乖巧煞了人,夜裡都不怎麼啼哭,好像知道帶他的人不易,從出生就懂得給別人行方便。最令人擔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總是怕她會滑胎吩咐儘量臥床,她便像個絹人兒那樣整日躺在被子裡就像是沒有聲息,話也幾乎不說,大夫又說是憂思鬱結住了氣血,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估計這一次拜託的信差耽誤了,看看落款的日子,從休寧送到歙縣來,竟然耽擱了二十多天。

  他的書童靜悄悄地自己進來了,謝舜琿並未喚他,不過他從不會因為這個怪罪。聽得出,輕輕的腳步聲停頓在那嵌螺鈿的座屏旁邊。他頭也沒回,笑道:「鋤雲,你這孩子越來越沒個正形了,倒像只貓。」

  「鋤雲這名字還是先生給起的呢,只怕以後用不上了。」這聲音淡淡的,把他驚得猛然回頭,鋤雲端著盞燈,站在陰影裡。這孩子向來清瘦,燈光把他白皙的臉映得暗了,卻益發顯得嘴唇紅潤。

  「什麼意思?」他沖他揮揮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帶著我,怕是用不到鋤雲了。」他將燈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張地在臥榻上坐下了。

  「不要總說這些孩子氣的話。」他蹙了眉頭,把筆擱在那方傳了很多代的龍尾硯上,「我到表妹家裡是去幫忙的,中間還辦了場喪事,人家家裡剩下一屋子孤兒寡婦,淒涼得什麼似的,帶著你豈不是叨擾人家,沒這個道理的。」

  「我是來跟先生辭行的。」鋤雲幽幽地看著他,「先生不在的這些日子,太太要打發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先生前腳出去,太太後腳就攆我。是我百般叩頭央告,說我只想等先生回來以後跟先生辭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兒晚上太太又說了,先生回家已經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著我出去……」兩行清淚終於掛在鋤雲清秀的臉上,身子一滑,就順理成章地從臥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場,是我的福氣。只盼著先生能記得鋤雲,哪怕此生不復相見了,鋤雲走到哪裡都為先生祝禱著,求菩薩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他把茶杯蓋子重重地擲到桌面上,蓋子被震得打了個旋,磕飛了一個角,像是魂飛魄散了。鋤雲伸出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先生快別這麼著。叫人聽見了傳到太太耳朵裡,鋤雲可就罪該萬死了。先生不用替我擔心,太太給了我盤纏,我給家裡去信說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走到鋤雲面前,蹲下道:「你起來吧。」

  鋤雲眼睛通紅地笑了:「先生,你這樣蹲著,我倒起來了,成什麼話?」笑著笑著,又悲從中來,深深叩了個頭,淚珠滴在地板上圓圓的兩個浮水印,「鋤雲從此別過先生,出了這個門,往後『鋤雲』這兩個字便再也沒人叫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敢再看匍匐在那裡的鋤雲。他對類似這樣的場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厭惡,看到鋤雲的眼淚在地上滴出來的那幾顆圓印子,他不知為何,不忍踩著它們走過去,可心裡看著也覺得有種類似骯髒的不舒服。他聽見鋤雲已經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動的聲音悶悶的。他問道:「你回家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裡做木材生意,人手原本就不夠,我正好過去做學徒。我爹娘原本就想我娶舅舅的女兒,就是我表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但是謝舜琿聽清楚了。

  「是好事。」他轉過身,鋤雲慌張地對他一笑,眼睛裡還殘存著一點哀戚,「你人聰明,學什麼都通透……記得好生過日子。幾時動身——我就不送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歡送行。」

  「送不得的。」鋤雲莞爾一笑,「先生之前給我刻的那個印章,我拿走了,會一直帶著,就此別過。」

  直到他出門,他也沒再回頭,聽著樓梯吱呀作響,他心裡全是慘然。走了也好,走了的確乾淨。即使不是他的妻子動手,鋤雲終歸是要回家娶妻生子,在人間煙火中,除盡身上帶著的那點仙氣。每個人,都要離開他,親自動手挖自己的那座墳,只剩他一個孤魂野鬼罷了。他倏忽間猛然轉身,疾走幾步猛然把門拉開,門板開闔帶起一點風,似乎吹得門外的妻子搖搖欲墜。她一臉來不及躲閃的尷尬,只好「哎呀」一聲,誇張著她的驚嚇。

  他靜靜地問:「想進來便進來,偷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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