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一六


  蕙娘笑著啐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我聽慣了你胡說八道,這兒還守著夫人呢。你當這是你們男人的花酒桌麼。」

  「冒犯夫人了。」謝先生略略欠身道,「我是有事跟你說。兩三天之內,我想動身回家去,學生新婚燕爾,做先生的總在旁邊提醒著功課也沒意思。來你們府裡也打擾了這麼些日子,是時候回去了。」

  蕙娘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嘴上卻笑道:「你牽記著家小,我若強留倒顯得不懂事呢。缺什麼你儘管說,我叫人到你房裡去替你打點行李。」

  「倒還真不是家小的緣故。」謝先生也笑道,「我有個老朋友,早年我四處雲遊的時候認識的,最近到咱們徽州來看戲,想把徽州的幾種聲腔都聽一遍,必須得我陪著。我早先沒跟你提過湯先生?」

  「誰記得你那些狐朋狗黨。」蕙娘冷笑。

  「婦人之見。湯先生跟你家老爺一樣中過進士,如今官拜禮部祠祭司主事,十年前我們認識的時候他還未進京,只是直到如今仍舊是個戲癡。不止喜歡看,也喜歡寫,你聽過有出戲叫《紫釵記》的沒有,就是湯先生的大作。」

  蕙娘驚訝地瞪大了杏眼:「聽戲聽成精的我見多了,可是會寫戲的還真是沒見識過。」

  「你們是說……」令秧有點糊塗,「戲臺上唱的那些戲——都是人寫出來的?」

  謝先生和蕙娘愕然對看了一眼,謝先生問道:「正是。唱詞若不是有人寫,夫人覺得是從哪兒來的呢?」

  令秧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我小時候以為,戲臺上的那些詞兒,最初,都是神仙教給人的。」

  蕙娘大笑了起來:「夫人真是有趣兒。」令秧訕訕地看著她:「你又取笑我。」謝先生卻沒有笑,反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讓她一瞬間覺得謝先生是個好人。

  剛剛端茶的小丫頭又急慌慌地奔了上來,人沒露面,聲音先過來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廚娘和一個老夫人房裡的婆子在後頭打起來了,那瘋婆子打破了廚娘的腦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寧也沒有。」說罷也只得起來跟著小丫頭去了。圓桌前只剩下了他們倆。

  謝舜琿覺得自己該告辭,可是他遲疑了一下。他發現這個名叫令秧的夫人滿臉好奇地看著他。仔細想想,謝舜琿來府裡這幾個月,跟她除了見面問安之外,再無別的話。可是現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開口了,聲音細小,像是微微發顫,她說:「謝先生是讀書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見過很多世面對不對?」

  他一怔:「不敢當。」

  令秧問:「有件事,我不知道該問誰才好,想請教謝先生。」

  「夫人這麼說就太客氣了。」他微笑。

  「謝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個女人,一直守節,不是說到了五十歲,朝廷就會給旌表嗎?但是,天下這麼大,女人這麼多,該如何讓朝廷知道呢?」

  這其實是個認真的問題。謝舜琿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十六歲的孀婦,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連髮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釵環——她想問的,是關於自己的終生,或者說,「終生」給她剩下的,唯一一條路。他想了想,回答:「應該是先由這女人的鄉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節的事情寫出來,呈給縣衙,縣衙再呈給州府,州府呈給省裡的布政司大人,最後呈送給京城的禮部。禮部的官員審過之後,最後蓋上聖上的禦璽,就成了。」他竭力使用淺顯些的說法,使她能夠聽懂。

  令秧垂下眼瞼,輕輕歎了一聲:「明白了。說到底,能不能讓朝廷知道這個女人,還是男人說了算的,謝先生我沒說錯吧?」

  謝舜琿點點頭,這個以為所有的戲都是神仙教給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聰明。

  「我什麼都不懂,謝先生可以幫我嗎?」她熱切的神情依舊像個孩子盯著心愛的陀螺,跟她一身暗沉的灰藍色衣服一點都不合適,「謝先生都看到過,先生那時候幫著蕙娘她們救過我的命,看見過我的處境。你懂得那麼多道理,也會寫文章,還有朋友在京城裡面做官——我找不到比先生更合適的人了。我會做的,也無非是守著熬年頭,剩下的事情,只能拜託你。等孩子出生了以後,我不知道那班長老們還會怎樣為難我,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熬到五十歲——全靠謝先生提點了,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來世給先生做牛做馬。」她的右手輕輕地按住了肚子。

  謝舜琿皺了皺眉,不待他開口,令秧若無其事地說:「我知道謝先生在想什麼。先生覺得哪有什麼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說好了到時候去偏僻地方抱一個回來麼……這件事,蕙娘連謝先生也沒有告訴,現在,這個孩子真的在我肚子裡了,我們覺得這樣才萬無一失。至於這孩子是誰的,你就還是別問了吧,這種事還是不知道的好——我知道你不會說出去,先生現在明白了吧,我非要那塊牌坊不可。」

  雖然他一言不發,可是他眼睛裡的那股寒氣讓令秧知道,他其實脊背發涼。令秧粲然一笑,豔若桃李——她只是想安撫一下他,不過謝先生到底不是個大驚小怪的人,只是安靜了片刻,沉穩地說:「謝某會為夫人盡力。」

  令秧突然想起來,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侯武初來唐府的時候,還不到十四歲。他一直記得,管家娘子操著比如今年輕多了的嗓音跟他說:「快給夫人跪下。」當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將茶盅拿在手裡,待他磕完頭才緩緩放回桌上,手指間那個藍寶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樣,不動聲色地一閃。夫人擺手道:「起來吧,這麼小的孩子就出來討生活,夠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捨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窮人家的日子沒有辦法,捨不得也得舍。」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買進來一個人,夫人都會說句類似的話——這府裡有的是進來的時候年紀比他還小的小廝丫鬟,不過,和煦地說出這句話的唐夫人,一點都不令人生厭。

  那時候,府裡上下都在議論著那位新進府裡不過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說這蕙姨娘來頭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難,淪落風塵,然後遇上老爺——這倒也算不上是什麼出奇的故事。眾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養——聽說了老爺帶著教坊出來的蕙姨娘到西北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赴任,不過淡淡地笑笑說:「也罷,走遠些好,橫豎我眼不見心不煩。」只可惜,讓夫人心煩的日子終究還是躲不過了,老爺辭了官回鄉,還是大張旗鼓地將蕙姨娘帶進了老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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