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一五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朧中她聽見連翹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夫人,哥兒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現今不同以往了……」那應該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從連翹嘴裡聽見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連翹不開口,她就可以假裝連翹什麼都不知道。她連忙說:「叫他進來吧,我同他講,這是最後一次。」她打斷連翹,是因為她不想聽到連翹說「現今」究竟哪裡「不同以往」。事情發生了便發生了,可是說出來,就是膽戰心驚。

  哥兒湊近床沿的時候,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她床頭的雕花。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令秧知道那代表疼痛。她的手掌慢慢覆蓋到他的胳膊上,手指觸到了肘部那兩個淺淺的窩,他低聲說:「不要緊。」令秧的手驟然抽回來:「你不能再來了。現今不同以往,不能傷了孩子的胎氣……」她自己也驚訝居然重複著連翹的說法,「這是老爺的孩子。」說完,她自己也嚇住了。她索性咬了咬牙,心裡有種手起刀落的痛快:「你也是要娶親的人了,新娘子來了以後,要好好待她。從此以後,你就真的是大人了。她給你生兒育女,你要做的無非是好好用功,考個功名,支撐起咱們家……」哥兒從床邊站了起來,暗夜裡她只看得到模糊的一點瘦削的輪廓。「我拜託你。」令秧的聲音沉了下去,「雲巧的孩子,還有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千萬記得,看顧著他們。」她聽見哥兒在笑,然後笑著說:「夫人教訓得是。」

  她笑笑:「等親事辦完了,就不能再總是『哥兒哥兒』地叫你了。蕙娘也說過,以後,下人們都得規規矩矩地叫『少爺』呢。」

  她知道他不會再來。

  連翹擎著那段蠟燭走了過來,轉過身去閂門的時候,幽幽的一點亮光就不見了。好像幻化成了她清冽的聲音:「夫人睡吧,現在放心了。夫人最要緊的就是養身子安胎,剩下的什麼也別想。」

  「你過來,在我床頭坐一會兒,好不好?」

  連翹斜著坐下來的時候,吹熄了蠟燭。黑暗重新摧枯拉朽。令秧像得了大赦那樣拉住了連翹的手。

  「你稍稍坐一會兒就好。」令秧覺得連翹的手很涼,可是涼得舒服。

  「不妨事,夫人只管睡,我原本四更天就起的,現在也差不多了。」自然是看不到連翹的臉,不過令秧覺得她笑過。

  「你不困?」

  「我自小就這樣,瞌睡少。四更天起來正好,老夫人的藥得熬上兩個時辰還不止,我現在雖然伺候夫人,不過老夫人的藥還是我管著。」

  「那麼喜歡熬藥,將來等你要出去的時候,把你許給一個大夫,或者開藥鋪的。」

  「夫人這是說笑話了,我早就想好的,我不嫁人,我就一輩子待在咱們府裡,夫人嫌我吃得多麼?」

  「你說奇怪不奇怪?」令秧突然笑了,「有件事,我總是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跟老爺的時候,從沒有過動靜,為什麼——和他,這麼快就有了?」

  「夫人是在說夢話吧,老爺臨去的時候,留給夫人這個孩子,這可不就是天意,要給夫人這輩子的念想兒麼。」

  令秧的嘴角微微翹起來,她覺得好像是時候睡著了。

  因為重孝在身,哥兒的婚事不算太熱鬧,不過算是體面。不,現在沒人再叫「哥兒」,都改稱他「川少爺」。哥兒大名叫唐炎,不過年幼的時候,老夫人覺得名字裡帶著這麼多的火,也不大好,於是就給取了個小名,叫「川兒」。小名裡帶著這麼一條河,總歸能平衡些。不過待到哥兒五六歲以後,這個小名就沒人提了,如今倒是方便,再撿起來,「川兒」就長大成人了,成了川少爺。

  由唐璞代表族裡出面,上上下下張羅了很多事情,種種妥帖讓府裡很多人暫時忘記了他平日裡的囂張跋扈。拜過天地,洞房花燭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到唐璞園子裡去聽三天的大戲。令秧自然是不能去的。蕙娘和管家娘子忙著在前頭招待往來賀喜的人,還得時時去老夫人房裡轉轉——怕老夫人房裡的婆子丫頭一心只想著跑去聽戲,沒人當值看著老夫人。

  令秧只好一個人坐在中堂二樓的暖閣裡,論禮她不該到中堂來,只是那實在算是臥房之外,唯一一處清淨的地方。她原先以為天邊能傳來戲臺上的絲竹聲,但是四周太靜了,所有花團錦簇的熱鬧都是昨晚夢裡的事情。「夫人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連翹又跑到哪兒去了?」蕙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她一個冷戰。

  「連翹在廚房,看著給老夫人的藥。」她轉過身,跟蕙娘坐在了一處。

  「這丫頭,下輩子也不用做人了,我看托生成個藥罐,倒是能稱她的心。」蕙娘說完,喊著小丫頭沏壺新茶拿過來,「這幾天我腿都要斷了,好不容易得個空兒,偷一下閑。雲巧呢,把她也叫來說說話兒吧。今兒難得沒有客,就咱們幾個人。」

  托著茶盤過來的小丫頭答道:「巧姨娘在新房裡,跟新來的川少奶奶說話呢。」

  「說的什麼,你聽見沒有?」蕙娘像是突然來了精神。

  「我打新房前頭過來的時候,就只聽得巧姨娘一個人的聲音,沒聽見川少奶奶的。」

  令秧側著臉,困惑地說:「倒也是呢,來了快三天,好像沒聽見過她說話。」跟著小丫頭的聲音突然歡快起來:「謝先生來了,可是有事找蕙姨娘?」

  蕙娘沖著樓梯口的謝舜琿揮手道:「謝先生過來喝茶,難得家裡今天清淨,不用拘那麼多的禮……」跟著她對小丫頭說,「給我們下去拿兩盤果子,然後你就可以去聽戲了。」

  謝舜琿閑閑地在蕙娘和令秧的對面坐下,笑道:「今兒的戲不算好,不看也罷。」然後謙恭地對令秧拱拱手,「夫人可好?」

  「我那出《遊春》唱完了沒?」蕙娘看著令秧囁嚅著不知該回答什麼,立刻解了圍。

  「昨天就唱完了,你不看也不可惜——那個唱西施的一點都不好,乾巴巴的看了難受。」謝先生笑起來的神情,看不出來是在刻薄別人。

  「罷了,唐九叔家的班子在這兒也算是好的了,你什麼好戲沒見過,入不了你的眼是平常事。」蕙娘舉起茶壺,斟滿了三個人的杯子。

  「在我眼裡,嗓子是第二件事,頭一樣要緊的,既是唱西施,就得有那股纏綿勁兒。一張嘴,聲腔裡就既無水汽也無怨氣,憑她再美的美人兒,也未必勾得走範蠡的魂兒,你說是不是?」謝先生的摺扇捏在手裡,扇柄輕輕叩著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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