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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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秧明白。」 「唐王氏。」十一公的嗓子裡永遠像是卡著一股濃痰,「你要知道,我唐氏一門有多少眼睛看著你。」 她不慌不忙地又叩了一個頭:「令秧答應諸位長老,恪守本分,至死不渝,生是唐家的婦人,死是唐家的鬼。必定窮畢生之力,為唐氏一門換得一塊貞節牌坊。」 不做唐家的鬼,又去做誰家的?她在心裡對自己笑了笑。 再從祠堂回來的時候,蕙娘問她:「夫人怕是有好久沒有見過娘家人了吧?我可以差人去帶個信兒,這些天,他們若有空,過來府裡住兩日,陪夫人說說話兒。」 她說:「不必了。」 令秧是在穀雨的時候發現自己未見紅潮的。她耐著性子等了四五天,才告訴雲巧她們。管家娘子長歎一聲,對著窗子雙手合十,用力地拜了拜,念念有詞:「當真是菩薩看著咱們呢。」蕙娘笑道:「罷呦,菩薩看著,只怕清算咱們的日子在後頭。」雖然口吻諷刺,卻是一臉如釋重負的喜悅。雲巧用力地抱了她一下,碩大的肚子頂得她透不過氣,雲巧含淚笑著:「我就知道你可以。我當初就知道,夫人就是有這種福氣的人。」令秧默不作聲,她沒覺得有多驚喜,因為自從哥兒進她房裡的第一個深夜,她便相信了——她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所有東西。至於她為何堅信滿天神佛都會如此偏袒她,她也說不好。 傳來了一陣笛聲,讓滿屋子狂喜的女人都安靜了下來。「謝先生又在吹笛子了。」雲巧怔怔地看著窗櫺——隨著身子日漸臃腫,她臉上常常浮現這種神情,好像是沒有往日伶俐了,可是令秧卻覺得她愚鈍些的樣子更美。「好聽呢。」蕙娘將五指伸展在自己眼前,像是打量自己蔥管一般晶瑩的手指,「難為他,把個簡簡單單的《點絳唇》吹出這麼多故事,依我看,不比那些京城裡的樂工差,這麼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偏就不喜歡做正經事情。」管家娘子若有所思地朝向蕙娘道:「有件事我這幾日總掛著,現在族中上下都盯著咱們府裡的女人們,尤其是夫人,謝先生總在咱們家待著,只怕又有人要生事端。」蕙娘面不改色,但是沉默。雲巧轉過臉道:「人家幫過咱們那麼大的忙,現在怕別人嚼舌頭就叫人家走,這不是顯得我們家太沒良心?請他來,原本就是給哥兒請先生,旁人又能說什麼呢!等哥兒親事辦了,什麼時候能回族學裡去念書,再請謝先生回去也不晚。」管家娘子苦笑道:「我也是想著這一層,若是咱們開口請謝先生去,真是沒臉——只是這謝先生也有意思,來咱們府裡兩個多月了,像是越住越愜意了,昨天我看見他在後院牆根下頭,跟澆園子的劉二有說有笑……」蕙娘笑了:「他自小就這樣,走到哪兒,三不五日便混熟了。」「我是說,他不記掛著家裡麼?」管家娘子大惑不解,「他家難道沒有父母家小?」 令秧好像聽不到她們的聲音了,她知道身邊的對話還在持續著,一直談論著那個神明一般從天而降幫這群女人出謀劃策的謝舜琿。可是聽不清楚蕙娘回答了什麼,然後雲巧又好奇地問了一句什麼……因為她心裡突然掠過一縷似有若無的嘆息。也許,保佑她順利地懷上這個孩子的,不是菩薩,而是老爺。這念頭讓她微微一個冷戰,卻又迅速地柔軟了下來。一夜夫妻百日恩,原來是這個意思。她不由自主地,像雲巧那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又輕輕把手放回到了膝蓋上,她恨這個動作。 哥兒的婚事迫在眉睫,老爺離世快要七七四十九天,難得新娘子家裡的老爺夫人通情達理,同意在熱孝期內匆忙完成大禮——誰也不想再耗上三年。這新婦娘家姓周,是池州人,算得一方富戶。雖說比不得唐家的書香,可到底也出過兩個舉人。令秧聽到雲巧她們的話題已經轉到這個婚事上來,只聽得蕙娘笑道:「咱們誰也沒見過新娘子,不過我倒聽說是個美人兒,不然也配不起咱們哥兒。當年定親的時候,老爺還猶豫著,覺得她是庶出,可是聽說周家就這一個女兒,周家老爺太太都把她寶貝得什麼似的,從小就在周家老太太房裡長大,也就不提庶出的話了……我還記得,當日,先頭的夫人勸老爺說:老爺想想看,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嫌棄咱們家三姑娘是庶出,不願跟咱們攀親,老爺會不會覺得可惡。」蕙娘停頓了半晌,「平心而論,咱們先頭的夫人真是寬厚。只可惜走得太早。」管家娘子也跟著嘆息,說誰說不是呢。 「走得早點有什麼不好?」令秧手肘支著炕桌,慵懶地說,「活到今天又能怎樣了?老爺歿了的時候她也過了三十,橫豎拿不到牌坊。」一句話輕輕地丟出來,滿屋子鴉雀無聲。雲巧急得頓足:「我的夫人,這話在屋子裡說說也就算了,千萬不能給外人聽了去的,趕明兒等哥兒的新媳婦過門了,你做婆婆的說話更不能如此沒有分寸……」「我說錯了不成?」令秧沒有一絲笑意。蕙娘在旁靜靜地打了圓場:「如今夫人眼裡,除卻守節倒是沒有第二件事。」眾人只得尷尬地哄笑。 一個小丫鬟就在這時候來了,說是唐璞差人送來了戲單子。管家娘子過去接了,捧給令秧,令秧怔了怔,隨即笑著揮手:「你又欺負我不識字。」最終戲單子到了蕙娘手裡,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們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熱鬧排場,又怕新娘子娘家親友笑話,特意把他家的戲班子拿出來,哥兒喜酒的時候,想聽戲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雲巧像是吸了口涼氣:「他家還真是財大氣粗,養著一個戲班子。」令秧知道,唐璞這麼做,還有一層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說法,但其實,即使老爺仍在,他們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請戲班子。 蕙娘掩著嘴笑了出來:「叫我說九叔什麼好,三天的戲,居然摻進來一個青陽腔的班子,這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我們是鄉下土財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沒聽戲了,青陽腔現在紅火得很,況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陽腔就是從她家鄉來的,按說也不算失禮。這畢竟是九叔的人情,我們也不好太狷介……」「老爺最不喜歡青陽腔。又俗又嘈雜,也就是其中滾調還略微中聽些。」蕙娘皺眉,「九叔喜歡青陽調也罷了,大喜的日子唱什麼《失荊州》,造孽,這個換了,換成《結桃園》。加一出昆腔,《浣紗記》裡《遊春》那折,是斷不可少的。」小丫鬟答應著,蕙娘又眼睛一亮,「對了,把我改過的單子也拿給謝先生看看,他可是個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歡聽《浣紗記》,只是她也只能在戲單子上指點一陣,過過癮罷了。到了正日子,她們幾個,還不是因著守孝,絕對不能露面的。也許,能聽見些隱約的絲竹聲,蕙娘就可以在屋裡悄聲地哼唱上幾句:「芙蓉脂肉綠雲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令秧不懂,但是也覺得錯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個人都熱火朝天地忙著哥兒的大婚。然後就忙著給令秧請大夫診脈安胎——自然是換了個大夫,只不過堅持對大夫說令秧受胎已有三個月。大夫自然覺得棘手,三個月的話,胎像未免太弱,於是不停地開各種安胎、調理氣血的方子。時不時擔憂這樣弱的脈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來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開始覺得,這孩子原本就是老爺的。 白天的事情歸白天,夜裡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貼身丫鬟被蕙娘換了,那是令秧被帶去祠堂之後的事情。準確地說,是令秧昏睡時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個丫鬟,自從老爺病重之後,她父母便頻頻地上來府裡,想把她領回去嫁人。當眾人人仰馬翻地圍著被抬回來的令秧的時候,蕙娘沒忘記做一件事,即是准了這丫鬟回家。沒有別的原因,令秧從此就要帶著秘密活上一生,身邊那個人必須絕對可靠才行。 新來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裡的,名叫連翹。長得普通,也不見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說哪怕一句話。也許是名字真的取對了,她最擅長的便是給老夫人煎藥,一天幾趟,什麼火候,什麼時辰,什麼藥引——任憑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複雜,也沒出過丁點差錯。後來老爺臥床不起了,煎藥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擔起來——常常出入府裡的大夫們早已習慣直接把藥方交代給連翹。只要是守著藥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無論需要多早起來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裡也沒有絲毫倦意。簡直讓人懷疑,她怕是希望府裡每個人都常年病著才好。蕙娘靜靜旁觀了幾年,覺得在此時把她調到令秧房裡,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連翹太安靜,還是令秧太粗心,從祠堂抬回來以後令秧縮在床上發了三天的呆,連翹也不言不語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終於發現,給自己端藥進來的是張陌生的臉孔。 陌生,但是安寧。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裡的人,卻驚覺為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說:「夫人該喝藥了。」然後垂著眼睛,對著那盅湯藥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藥裡有漣漪。這樣的笑容看久了,令秧會覺得,自己那麼害怕喝藥實在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靜時哥兒會到她房裡來,還要不體面。 也許連翹睡覺很輕,總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連翹輕輕地晃醒,連翹一言不發,燈也不點,彎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來倚靠在枕頭上,她的呼吸吹著令秧的臉,不知為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勁道。然後連翹就沉默地點起一支小小的蠟燭,螢火蟲一般,輕巧地走到門邊放哥兒進來。然後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開被子,裹挾住男人的體溫。等哥兒走的時候,黑暗中,她能聽見連翹行走時空氣裡細碎的顫動,接著就是門被閂好的聲音。接下來,就剩下等著天亮了。天亮的時候,令秧和連翹之間,從不談論夜裡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連翹交代過什麼,既然無從開口,不說也罷了。深夜的合謀讓令秧有了種奇怪的顧忌,當她需要連翹做什麼事的時候,從不開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視她一下,連翹自會走上來;若是連翹不在跟前,她寧願滿屋子兜著圈地尋她,也不想大聲叫她的名字,尋見了,連翹輕輕說聲:「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松了口氣那樣,她總不好說,她不好意思直接叫連翹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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