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對管家娘子,從小就有些忌憚的。侍奉過幾代主人的老僕,關鍵時候的確有種從天而降的威嚴。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著雲巧,一翻身,劈手一個耳光打在雲巧臉上,打完,她自己嚇住了,雲巧卻是若無其事地看著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個角,抹了抹嘴角其實並不存在的血痕。「雲巧你當我是牲口?」令秧含著眼淚,感覺自己像燈芯旁邊的火苗那樣,微微發抖。

  「我只知道我得讓你活著。」雲巧站了起來,像是挑釁。

  「這麼活著我還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沒料到蕙娘也說可以一試。你放心,這種事情,哥兒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說,若老天真的肯幫忙,給你一個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脈。就試這一個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證,哥兒很快就要娶親了,新少奶奶來了以後自然不可能再有這種事情。若是這一個月裡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們聽天由命,按照原來的法子辦。」雲巧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視著她下巴上,那些越來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細小的波紋。

  「我就是不依。」眼淚湧了出來,令秧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其實不全是覺得屈辱,而是覺得,其實雲巧的話,仔細想想不是沒有道理。她哭的恰恰就是這個「道理」,「老爺才剛剛下葬,你叫老爺如何閉眼睛呢!」

  「夫人。」蕙娘不知何時站到了雲巧身旁,她二人肩並肩地立著,從來沒覺得她們如此親密過,「我知道實在是委屈夫人了。只是我怕,若是六公他們真拆穿了咱們撒的謊,那到時候就不是夫人一個人的事情,夫人覺得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咱們府裡上上下下的人從此在族中如何立足呢?」蕙娘臉上掠過一點悲涼,「若是咱們真的把這關過去了,夫人放心,咱們幾人的有生之年,沒人會提起這件事。百年以後都到了陰間,我去跟老爺請罪。」

  「還請什麼罪。」雲巧嘲諷地揚起嘴角,「咱們一道下十八層地獄就是了,都沒什麼可辯解的。」

  門輕輕地響動,管家娘子輕巧地邁進來,身後跟著哥兒。

  雲巧粲然一笑,輕輕地走到哥兒跟前,弱柳迎風地跪下了。哥兒不自知地倒退了兩步,眼睛下面一陣隱隱的抽動,好像滿臉的俊秀遇上了狂風。

  「管家娘子想必都跟哥兒說清楚了吧?」雲巧仰起臉,看似心無城府,「雲巧知道自己卑賤,不敢求哥兒救夫人,只是……」她拔下一根銀簪,若無其事地對準了自己的肚子,「哥兒若是不依,只管回房去睡就是了。只是哥兒若是把這事情說給旁人知道了,雲巧頭一個死,也帶上老爺的骨肉。」

  哥兒說話的腔調還有一點點稚嫩,他皺緊了眉頭,輕輕乾咳了一聲。接著他說:「你們都出去吧。」那是頭一回,他知道了做「一家之主」的滋味。管家娘子沉穩地走到雲巧身邊,嫺熟地跪在哥兒腳下,深深叩了個頭。他凝視著蕙娘眼睛裡的狂喜,也凝視著令秧滿臉像是死期將至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心滿意足。

  燈吹滅了。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令秧依舊緊緊地閉上眼睛。哥兒年輕清瘦的身體上,滿滿地溢出來一種隱秘的芬芳。哥兒的身子緊貼上她的時候,光滑的皮膚遇見了同樣的光滑,自然而然就融化在了一起——這些都是老爺沒有的。這念頭像個冷戰一樣,從令秧的脊背上流暢地滑過去。那雙白皙瘦削的手在她的腿上捏了一把,不疼,可是捏得很重。他跪在她的身體前面,俯下來,嘴唇隱約地劃過她的胸口。蜻蜓點水,像是給她皮膚上留下了一粒朱砂痣。

  「夫人就那麼怕死嗎?」她聽見這孩子的問題。

  她屏住呼吸,在枕上拼命地搖頭。哥兒突然間抽掉了枕頭,她的腦袋重重地砸在床鋪上,又被他的胳膊撈了起來。他的氣味環繞著她,她想將自己的身體藏到被子裡去,可是被子不知到哪裡去了。

  「你什麼都不懂吧?」她的手臂終於環繞住了他的脊背。

  「不至於。」哥兒把頭埋在她肩窩處,像是在笑。

  「你行過這回事?」問完這句話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自然而然地親吻他,「是和你房裡的丫鬟?還是堂子裡的姑娘?你應該沒去過那種地方吧,老爺管得那麼嚴……」

  他發狠地拽住了她的頭髮,把她的脖頸彎出一個弧度。她痛得說「哎呦」,他就在此刻按住了她的胯部,他降臨。她的身體突然之間變得比魂魄還要輕。像是輕輕鬆松從高處被拋下來,長風浩蕩,直直地從裡面吹得暢通無阻。她咬住了嘴唇,一陣眩暈。那麼險,那麼陡峭,可是她覺得快樂。她知道自己該死,從此以後,即使有天真的死在那祠堂裡,真的被他們喂了藥沉了潭,也不算冤屈。可反倒正是因為弄懂了為什麼不冤屈,她也弄懂了為何雲巧她們那麼捨不得她死。

  哥兒終於倒在她身旁,呼吸把她胳膊內側的肌膚吹熱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該去撫摸他的頭髮,就像她總對老爺做的那樣。她故意地,繼續問那個沒問完的問題:「你真的去找過勾欄裡的姑娘?老爺不知道吧?」她清楚,此時,這個孩子已經丟盔棄甲,不再有力氣兇暴地對待她。老爺就這樣重新回到了這個房間裡,她雖然看不見哥兒臉上的神色,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慌亂。她的手指還似有若無地纏繞著他的,這孩子湊了過來,潦草地抱了抱她,但是她推開了。她聽著他默默地摸黑下了床,聽見他撿起衣服,他朝門邊走的時候踢到了一張圓凳——他似乎趕緊停下來扶住了它。所以令秧確信他會守口如瓶。管家娘子默契地進來,靜靜地把他帶了出去。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眼淚流了下來。因為有那麼一刹那,應該是哥兒的臉龐貼在她懷中的時刻,她險些脫口而出:「老爺想喝茶麼?」隨後她好像真的看見了唐簡,每次雲雨結束的時候,他臉上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哥兒身上似乎也有——雖然看不見臉,可是他們手指交纏的時候她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這憂傷的源頭是唐簡,她的夫君,她在這似曾相識的憂傷裡,安心地流著未亡人的眼淚。

  她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再怕死了。

  三日之後,唐璞的隨從們又把令秧帶到了祠堂。

  六公端詳著這命不該絕的婦人,清了清嗓子:「唐王氏,既然唐氏一族的香火要靠你延續,殉夫的事情,就暫且不提。」這婦人恭敬地叩了個頭,清脆地回答:「令秧感激不盡。」就在此時,一隻麻雀無聲地飛過來,悄悄地停歇在祠堂的門檻上。

  「只是現在,你須得當著列祖列宗起誓,安分守節,至死不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