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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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世上,有這麼多種自盡的死法。只是這「嘉靖年間」為何這麼長,令秧的腰間已經麻木,略微一挪動,人就像木偶一樣散了架,不聽使喚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撐住了冰涼的地板。這一次,她沒有力氣再抬起頭注視六公的臉。 「我真的,跪不動了。」一顆淚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聲音不知疲倦地繼續著,有一個字像雪片一樣飛滿了令秧的腦袋:亡。 「也罷。時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揮手將先頭那個婆子招進來,「扶她去隔壁歇著,明日接著念。你要知道,給你念的這些,都是朝廷旌表過的節婦。過去的規矩,填房繼室都不予旌表——可是聖恩浩蕩,自洪武年間,恰恰是在咱們休甯穆家的一位繼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這規矩破了。往後,才有了你們這般填房孀婦的出路,要說你的運氣也算是夠好——那本冊子才念完不到兩成,你若生在早先,還不配有她們的歸宿,最好的歸宿,你明白嗎,唐王氏。」 祠堂的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內院,影壁兩旁,有翠竹,新綠冒了出來,卻還有枯黃的竹葉沒能落盡,遮擋住了影壁西側的小屋。令秧就被關在裡面。一張舊榻,一個搖搖晃晃的矮凳,一張小炕桌被丟在屋角,擺著幾個碗和杯子。破曉時分,竹影潑在窗戶紙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著自己的腿,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著,好歹閉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淨了。」令秧抱緊了膝蓋,往榻角處縮了縮,像是要把自己砌進身後的牆裡,或者變成一塊帳子上的補丁。她試過想要伸展開雙腿,稍微一動,膝蓋就鑽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該拿這個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這個看守她的老婦說話——人們似乎叫她「門婆子」,雖然相貌可憎,卻也不曾為難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對任何人和顏悅色,都沒有用。 「依我看呢——」門婆子的聲音聽上去元氣十足,佝僂著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隻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現一種蒙塵的黃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輩子的苦處。別怪我說話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練地盤起腿,把自己準確地折疊在了那張小凳子上,突然間成了一個詭異的神龕,「又沒個兒女,也就沒什麼牽掛。跟著老爺去了,左右不是壞事。博了名節自不必說,省得熬往後那些看不見頭的日子。夫人現在年輕,覺得活著有滋味兒——可是信我門婆子一句話,一眨眼,活著的滋味兒就耗盡了。等當真覺得死了比活著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聲,像是打瞌睡那樣閉上了眼睛。門婆子隨隨便便地從那把破壺裡倒出一杯看起來像是泡得過久的茶,再拿起一隻粗瓷的碗,轉身在屋角的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夫人?」門婆子將杯子和碗並排擱在炕桌上,也不管髒不髒,就將炕桌橫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顏色的。我跟你保證,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什麼都過去了。若是還沒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會兒還要再去祠堂跪著聽訓呢,不喝水撐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沒法子,長老們吩咐過了,只准我給夫人水,不准給吃的。」 片刻之後,令秧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知道此時屋裡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藥。她怕,可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畢竟,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毒藥是什麼樣的。捧起那杯子的時候胳膊都在打戰,但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因為饑餓。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還是把那杯子丟回到炕桌上,還以為它會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險地顫了顫,像是轉了半圈,就立住了。她從小就怕死了喝藥,這跟那藥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死根本沒關係。手抖得太厲害,灑出來的一點點弄濕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讓嫂子看到了准又要數落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間,成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場夢,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這麼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的像門婆子說的,不是壞事。雖然說她若真的守到五十歲,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擺著的,長老們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屍換來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陰間,能看見娘,還能看見唐簡——糟了,娘認不得唐簡長什麼樣子,他們如何能夠聚在一起,迎接令秧過來呢?令秧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世上,她最親的兩個親人都已經走了,可是他們彼此還形同陌路。令秧並未期盼過會有人來救她,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能有那種好運氣。 唐家大宅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每個人有每個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只消隔幾日興師動眾地犯瘋病,宅子裡的歲月就沒什麼兩樣,蕙娘繼續日理萬機地管家,廚娘年復一年地記清每排壇子裡究竟裝了什麼,哥兒要等著迎娶新媳婦,雲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償不完的債——可能,唯一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這個沒了老爺,並且什麼都不會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樣,哪怕是象牙雕出來的又鑲了金邊和寶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丟了,另一根又能怎麼樣呢?若是她成為了一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當的去處,所有的人都會在恰當的時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進來。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擋住眼睛。髮髻松垮了好多,軟塌塌地堆在脖子那裡,幾縷散碎的髮絲沿著臉龐滑出來,臉上的皮膚不知為何緊得發痛,就好像軀殼馬上就要裂開讓魂魄出竅。她仰起頭,注視著光芒的來源。門婆子站在門檻裡面,垂手侍立。院子裡是唐璞和那幾個隨從。「夫人。」門婆子不疾不徐地說,「長老們馬上就到,是時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飲而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前,輕聲道:「知道了。」 門婆子走到臥榻邊上:「我來扶著夫人。」令秧的右手輕輕搭在門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來幫我一把?」門婆子搖頭道:「這種事,除卻夫人自己,誰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間有了一絲慵懶:「灌我喝下就好,誰還能為難你呢?」門婆子彎下腰,擺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實在下不去手,也別為難自己。凡事都講個機緣,夫人說對不對。」 多年以後,當令秧已經成了整個休寧,甚至是整個徽州的傳奇,唐璞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縞素,衣襟上留著毒藥的污漬,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淚。昨天把她帶來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現在,有一叢翠竹靜悄悄從她身後生出來。髮髻重新盤過了,不過盤得牽強。她寧靜地垂下眼簾,甚至帶著微笑,對唐璞道了個萬福。屈膝的瞬間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還是寧靜地任憑自己出醜——唐璞奇怪,自己為何會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為何如此恐懼自己的這個念頭。他清早出門的時候,接過他的小妾遞過來的茶盅,還輕描淡寫地抱怨過,也不知這個婦人能不能知曉進退,早些了斷了自己,也好快些結束他這樁差事——畢竟誰願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裡看這些長老的臉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頭始終順從地垂著,眼睛卻停在他已經往前稍稍湊了幾寸卻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聲道:「有勞九叔。」唐璞心裡長歎了一聲:人們常說的老話有些道理的。若是讓這婦人一直活下去,她怎麼可能不變成個淫婦。 他卻實在說不清,為何,當他再一次在這婦人面前打開那本記載節婦的冊子,開始念的時候,悄悄從散發著一股黴味的紙張後面看了看她的臉。她和前一晚一樣,跪著,眼神清爽地凝視著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長老們決定換個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這裡供奉的,都是整個家族幾百年來恭順賢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很快也會加入她們——並且成為她們的榮耀。 他誦讀的聲音不知不覺放緩了,有了一點琅琅的韻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過了一些過於殘忍的例子——比方說,有個女人,為了不改嫁,拿銀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生生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死;還比方說,有個女人,在馬上就要臨盆的時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靈的夜裡撞了棺材,腦漿迸裂,人卻沒有馬上斷氣,卻在這撞擊中驚了胎氣,她死的時候嬰兒也死了——嬰兒的腦袋已經出來,身子還在她肚子裡;還有個女人自己跳進了燒著開水的大鍋裡,人們把她撈上來,救活了她,從此她帶著一個怪物一般的軀殼活著,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婦,殉夫未死,卻也拿到了牌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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