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蕙娘跪在女眷的人群裡,恣情恣意地大放悲聲。令秧雖說跪在她前面,但是好像蕙娘的哭聲是所有哭聲的主心骨。令秧哭不出來,她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她心裡還在想著雲巧,雲巧的身孕已經五個月,身子已微微顯了出來,她不該這麼長久地跪著。老爺的喪事辦得很體面,族裡撥了一筆錢給他們,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蕙娘精打細算地操持著。令秧不曉得蕙娘是如何做到在每一天死去活來地號啕大哭之後,再語氣乾脆地核算著靈堂裡的香燭紙錢的數量,並且關心著喪席的菜式——一定要打點好來念經的和尚們的素齋,這是她掛在嘴邊上的話。此刻,她只是恐懼著自己沒能如眾人那般,將面部撕扯成猙獰的樣子。老夫人看起來倒是一切都好,哀而不傷,引人敬重,只是人們隨時都得提心吊膽,害怕那種淒厲的鳴叫聲又猝不及防地叨擾了亡者的典禮。

  有一件事,令秧甚至沒有告訴過雲巧。在老爺剛剛清醒的某個午後,令秧邁進老爺房裡的時候,看到老夫人獨自坐在老爺床邊上。她撫摩著老爺看上去已經和她一樣蒼老枯瘦的手背,令秧不知為何就躲在了屏風後面。她就是覺得自己不該過去。

  母親問:「疼得好些了麼?」

  兒子答:「不疼。」

  母親說:「不疼就好,好生養著。」

  兒子說:「會好生養著,老夫人放心。」

  屋裡就在這時有了一股糞便的氣味。老爺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老夫人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想了想,用那只閑著的手也蓋住了老爺的口鼻。令秧看不見老爺的神情。隔了一會兒,老夫人鬆開了雙手,那雙手突兀地懸在在她和老爺之間。老夫人笑了。

  母親一邊笑,一邊搖頭:「你小時候也這樣。」

  兒子說:「老夫人是故意將兒子推下去的,我清楚得很。」

  令秧慢慢地朝門邊倒退,盡力讓腳步聲消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形步態滑稽可笑。她也用手掩著自己的鼻子。她得不露痕跡地出去,叫人來幫忙給老爺換洗,也需要叫伺候老夫人的人過來,將老夫人領回去。她不是害怕老夫人知道她聽見了他們說的話,她害怕老爺看見她也掩著鼻子。她第一次為老爺清洗糞便的時候,就曾經心驚肉跳地想,若是老爺要這樣活到老夫人那個年紀,還真不如從現在起就讓她守寡,那樣至少還有牌坊可以拿。

  老爺在靈堂裡停了七天。「頭七」時候,做了最後一場法事。

  送葬那日,紙錢飛了滿天,在田間小道上零落成泥。他明明答應過令秧,他不死。只是人出爾反爾,也是常有的。

  現在終於沒有了滿屋子憋屈的腐朽氣,沒有了被屎尿弄髒的鋪蓋被褥,沒有了那男人沉重得像石塊一樣的身體,沒有了他摸上去像苔蘚一般的皮膚,沒有了即使怎麼小心也還是長出來的褥瘡,沒有了病人和照看病人的人都會忍受的滿心受辱的感覺——都沒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死亡就像是平仄和韻腳,把髒汙的生修整成了一首詩。令秧覺得老爺的棺材很好看,紋飾簡單樸素,可是有股靜美。正因為他躺在裡面,她才能如此乾淨地懷念他。她成為唐家夫人,還不到一年。似乎嫁給他,就是為了送他一程。

  她記得那應該是驚蟄前後,一個下著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兒的書房裡去,叫哥兒拿主意,挑選棺材上的紋飾。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著手叫她進去一起看。她好像還從沒進過哥兒的書房。書房一張小榻上,坐著個穿了一身鴿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見令秧進來了,就起身唱了個喏。她知道,那個就是蕙娘的遠房表哥,暫時請來指點哥兒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萬福,都沒看到其實哥兒也在給她行禮。

  那是令秧頭一回見到謝先生。她沒敢仔細看他究竟長什麼樣。謝英,字舜琿。唐府裡無論主僕,索性人人都稱呼他「謝先生」。

  老爺下葬的翌日,族裡的人便來了。蕙娘認得,上門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長,六公的侄子年紀不大,可是輩分卻其實比老爺還高。唐璞看起來倒不是個囂張的人。只准那幾個跟著他的小廝站在大門口候著。對蕙娘道:「族裡的規矩是這樣,新寡的婦人,須得到祖宗祠堂裡去跪一夜,由長老們口授女德。」蕙娘做了個手勢叫丫鬟出去,自己為唐璞斟上了茶,殷勤備至:「族裡規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個貼身的人跟著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勞著照顧老爺,身子虛弱,還望長老們擔待。」蕙娘用力地盯著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說出「擔待」兩個字。「也罷。」唐璞放下了沒動過的茶杯,「只帶一個。可是有一樣,夫人什麼時候回來,那丫鬟就什麼時候回來,中間須得在祠堂候著聽使喚,不可中途擅自回府。」唐璞帶著令秧離去的時候,蕙娘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得發白,她吩咐身邊一臉憂心的管家娘子:「快點去把大夫請來,今晚就留在咱們府裡,還有,讓大夫多備點止血的藥。」

  很多年後,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還是記不得祠堂的樣子。她只記得那幾位長老一人坐一把紅木的太師椅,然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婆子放了張蒲團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於跟著她過來的那個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隨從們攔在了外面。她不記得自己對著那一行又一行的靈位究竟磕了多少個頭。總之,磕到最後,俯下身子的瞬間她就錯覺那些牌位馬上就要對著她飛下來,「梟梟」地叫著,淹沒她的頭頂。她袖子裡藏著一小瓶白藥——是來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給她的,想必是蕙娘的主意。不過她卻不知道這藥究竟該用多少。那些斷過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還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斷怎麼辦,難道還會有人來幫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講話的聲音中氣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著六公的眼睛。六公邊上那個不知是「九公」還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條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來,是為著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為著光耀咱們唐氏一族的門楣。咱們唐家的男人向來體健長壽,上一個朝廷旌表過的貞節烈婦,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著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後另一個聲音截斷了他的,這聲音從令秧的右手邊傳過來,沙啞,調門卻很高,聽著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間只出過兩個未滿三十的寡婦,一個有辱門楣,沉潭了;另一個回娘家了,也是因為那婦人的父親當時升了巡撫,來接她走,這個面子不能不給。如今我們唐氏族中也該再出個烈婦,唐王氏,恰好輪到你,也是老天垂憐。」

  聽起來,他們像是災民求雨那樣,盼著一個年輕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邊,打開一本冊子,高聲誦讀起來,六公緩緩地說:「唐王氏,你且仔細聽著,聽完了,我們還有話要問你。」

  唐璞抑揚頓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話,她其實一個詞都聽不懂。她能聽懂的部分,只是一長串的名字,似乎無窮無盡。

  洪武四年,河南南陽府,劉氏,十七歲喪夫,觸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陝西平涼府,張氏,十八歲喪夫,矢志守節,至二十二歲,公婆迫其改嫁,自縊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縣,林氏,二十一歲喪夫,絕食七日而亡。

  永樂四年,湖廣黎平府,趙氏,十八歲喪夫,投湖而亡。

  永樂十年,山東萊州府,馮氏,十四歲定親,完婚前半月,夫急病暴斃,自縊而亡。

  正德元年,河南汝甯府,李氏,夫亡,年十六歲,公婆欲將其改嫁其夫幼弟,執意不從,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縣,白氏,二十歲喪夫,時年幼子兩歲,矢志守節,其子後染時疫暴卒,卒年四歲,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甯縣,方氏,二十三歲喪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蘇氏,十九歲喪夫,矢志守節,侍奉家翁,後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縊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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