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雲巧聽見了蟬鵑的驚呼:「哎呀,怎麼是夫人,這麼晚了。」雲巧微微地側過臉,看見令秧就站在多寶格旁邊,蟬鵑尷尬地跟在她身後,舉著盞燈。她說:「雲巧,今晚我想睡在這兒。」令秧的釵環已經全都卸了,鬢角有一點松垮,這讓雲巧突然想起她們倆頭一遭見面的那個夜晚,雲巧站在一盞屏風後面偷偷地看著,令秧遲疑地掀開帳子探出了腦袋,她臉上此刻就掛著跟那時一模一樣的神情——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她臉上現在多了點清清爽爽的淒然。雲巧心裡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剛剛才覺察,有人在她心裡面放了一個稍微一碰就會溢出水的茶杯。多日不說話,雲巧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彆扭,她終於說出來一個完整的句子:「蟬鵑,弄盆水,伺候夫人洗漱和換衣服。再抱床被子出來。」往日,她不會在令秧面前這樣語氣簡潔地命令丫鬟,她一定會和蟬鵑一起為令秧鋪床疊被,就像曾經做慣了的那樣。她沒有力氣再去恭順和殷勤,也沒發現自己的臉在一夜之間冷若冰霜。

  令秧胡亂地解開了衣服,俐落得讓蟬鵑顯得多餘。她鑽到雲巧身邊,伏在枕上盯著雲巧的臉:「你還坐著幹什麼,怎麼不躺下來?」蟬鵑如釋重負地為她們吹滅了燈。蟬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只有蟬鵑看到過雲巧試著在某個深夜把自己吊死——蟬鵑拼了命地撲上去,一邊應付廝打著的雲巧,一邊答應著她不會對任何人說起這個。

  「蕙娘剛才跟我說了好多事。」令秧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但是格外清亮。

  雲巧躺了下來,令秧的呼吸把她的左臂吹得一陣溫暖,她澀澀地說:「還能有什麼事兒?」

  「蕙娘不讓我告訴別人。」令秧的腦袋湊了過來,貼住了雲巧的肩。

  雲巧笑了:「隨你便。看你能忍多久。」

  「雲巧你笑了。」令秧得意地翻了個身,「反正你不是別人。蕙娘說,萬一老爺真的歿了,族裡那些老人家們會來逼我斷指立誓,要我守住。我守就是了,為何還要斷指呢,真嚇人,會疼死吧?」

  「守什麼守。」雲巧靜靜地冷笑,「你才多大。你又不是我,我懷著這孽障,哪裡都去不得。你不一樣。」

  「怎麼講這種遭天譴的話。」令秧輕輕打了雲巧一下,「你這人好沒意思,我都應承你了,我哪兒都不去,我跟你一處把這孩子帶大,這輩子。」

  「這輩子長著呢。」

  「不一定,我娘的一輩子就沒有多長。」

  「也不知是誰該下地府拔舌頭。」雲巧對著令秧的脊背回打了一下。

  「蕙娘還說。」令秧在黑暗裡深深地注視著頭頂上的帳子,「先頭太老爺歸天的時候——就是老爺的爹,族裡那些老人,他們本來也想逼著老夫人斷指立誓,可是後來有人想起來,太老爺走的時候,老夫人已經過了三十,斷指的事兒才不再提。」

  「怎麼講?」雲巧很糊塗。

  「好像是說,女人若是沒到三十的時候喪夫,肯好生守著,到了五十歲,朝廷就給立貞節牌坊。若是過了三十再喪夫,就不給旌表了,不管守到什麼時候。要是一個族裡出一個烈婦,整個族裡的徭役都會跟著減免——雲巧……」令秧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微微發亮,「一個女人,能讓朝廷給你立塊牌坊,然後讓好多男人因著你這塊牌坊得了濟,好像很了不得,是不是?」

  「我不知道呢。」雲巧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是她的新習慣,「反正,都跟我們這些妾室沒什麼相干。」

  「我琢磨著,這倒是件了不得的事兒。」令秧突然些有些快樂了起來,「要是老爺真的非走不可,接下來的日子總得有件事情可以盼吧?」

  「神天菩薩,我的夫人。」雲巧在黑暗中雙手在胸前合十,略略晃了晃,「你這話若是隔牆有耳,不怕被人抓去淩遲麼?」

  「我又不是盼著老爺死。」令秧熟練地鑽到了雲巧的胳膊底下,「如果那個牌坊不是很了不得,那族裡的老人們為什麼那麼在乎呢?蕙娘還跟我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蕙娘看上去不像是誑我的。」

  「當心著點蕙娘。」雲巧靜靜地說,「你我二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人家的聰明。」

  「她說早先家裡有過一個管賬的先生,和咱們老夫人……」令秧臉上一陣發燙,「你明白,就是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府裡當年的人其實都知道。一氣兒瞞著。後來老爺不做官了,帶著蕙娘回來,覺察到了風聲——總之,管賬先生有個晚上投了後院裡那口井,那之後,老夫人就得了瘋病。只是當初沒有現在這麼厲害。」

  「不是那麼回事兒。」雲巧輕輕地、斬釘截鐵地說,「老爺跟我說過,管賬先生投井是因為老爺離家好些年,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要查家裡的賬。他自知帳面上虧空很大,老夫人一直相信他,不聞不問,可是老爺就不同了,他眼見著捂不住才尋短見。老夫人守寡那麼多年,那些爛了舌根子的人捕風捉影,也是有的。」雲巧突然悲從中來,因為她終於知道了,原來老爺願意告訴她的話,有那麼多都沒有告訴過令秧。

  令秧安靜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說:「可是管賬先生投井那年,你也沒來府裡啊,你還不一樣是聽來的。」

  「聽老爺說的,能一樣麼。」雲巧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她伸開了胳膊,再把令秧的腦袋摟得更緊了些。她以為令秧到底是有些吃醋了,可是令秧的呼吸越來越勻稱,微微地推她一下,她的肩膀立即順從地塌了下去。雲巧吃驚地發了一會兒呆,暗暗地自言自語:「你倒真睡得著。」

  大夫們說,要到清明的時候,才知道老爺究竟還能不能走路。可是老爺歸天的時候,還沒到清明呢。老爺的臥房裡外響起一片號啕聲的時候,令秧出神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心裡問他:「若是真的不會走了,黃泉路上要怎麼辦呢。」

  二月初的時候,老爺的神志清醒了,他在某個黃昏突然睜開眼睛,令秧背對著床在點燈——她打發丫鬟去廚房看著藥罐。二月的徽州還是濕冷,老爺房裡必須一天到晚生著火盆。她彎下腰用火筷子撥了撥炭——就是在這個瞬間,聽見身後有個暗啞的聲音:「令秧。」

  她如夢初醒。丟下火筷子奔到床邊去。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已經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實她的手也暖和不到哪裡去,還像小時候那樣,生著難為情的凍瘡。她的手指纏繞著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還有沒有知覺——但是不成,她自己也緊張到什麼也感覺不出來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個指頭捏攏在自己手心裡——然後對著它們呵一口溫熱的氣。一股委屈突然就從深處湧了出來,她費力地說:「老爺,你別死。」老爺唇邊泛著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爺看花燈的時候摔下來了,不過大夫說,清明以後,老爺就能下床走路。」——大夫當然不是這麼說的,不過這有什麼要緊。當丫鬟捧著藥罐子進來的時候,老爺又重新睡了回去,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讓眾人相信病人真的跟她說過話。

  老爺的清醒是斷斷續續的,每天能有那麼幾個時辰,跟人說話毫無問題。但是他始終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也無法完全坐起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到了清明能否重新行走——他本就是個脾氣溫和的人,病入膏肓之際,已經溫和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有一天清早,令秧推門進去幫他擦身子的時候,聞到屋裡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泥土氣味——她就知道,那日子快到了。蕙娘早就在跟做棺材的師傅交涉著,選木材,選顏色,選雕刻的紋樣——先交訂銀,每道工序完了,打發管家夫妻去看過,再一步一步地給錢。棺材剛剛刷完最後的一層清漆,兩三天工夫,老爺就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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