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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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鐲子卡在了四根指頭下麵,雲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沒頭沒腦地撞著了令秧的肩膀,「這是我娘死的時候給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了,我跟你拼命。」令秧沖著雲巧的臉大聲地說,把身後給雲巧送湯藥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手一顫,藥盅子在託盤裡歪了,一碗藥灑了快一半,還有一些潑灑到令秧的後背上,她渾然不覺,硬是死死地將雲巧的手掌攥著,直到她不再掙扎,一點一點,把鐲子推到了腕子上——大小剛剛好,「我娘留給我兩個,這就是她戴過的最好的東西,一個給你,一個我戴著,雲巧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養大,你懂不懂?」 雲巧在哭。 令秧就是在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袖口髒汙了一片,都是湯藥。 她也想去換衣裳,可是當她坐在老爺床邊的時候,突然就沒了站起來的力氣。她靜靜地看著他,她覺得他並沒有變——跟平日裡熟睡的樣子別無二致,除了氣若遊絲。亂了這麼些時日,她終於有空閒好好想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過了一個記憶裡最好的年——初二的時候,哥哥嫂子來唐家瞧她,春妹已經有些認生了,不肯要她抱,直往嫂子身後躲,嫂子抓著她的手,端詳著她的髮髻,還有臉頰上的花黃,由衷地說:「姑娘出落得益發好了。」然後,就到了正月十五。 她們原本都在二樓的暖閣裡摸骨牌——原本,元宵節她們是可以坐車出門去看一眼花燈,但是因為雲巧的身子不方便,所以令秧也不肯去了——為了不讓雲巧看著眼饞。蕙姨也非常難得地跟她們一起玩。令秧對這些遊戲素來不擅長,可是她不在乎輸,她喜歡這份兒熱鬧。滿院子的花燈都點上的時候,二樓的那道欄杆被一團一團的光線和影子切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水汪汪的,那件洋紅色棉比甲上滾著的那些銀線的花,全都細細地閃在眼神裡,滿屋子的人其實都在暗自讚歎夫人今天怎麼這麼好看;她也不知道雲巧是什麼時候扶著一個丫鬟,跟著哥兒走到了天井裡,好像是想湊近了看看那座精緻的八仙過海燈;她不大確切知道老夫人是什麼時候被請了過來:除夕夜的爆竹聲又讓老夫人犯病了,十幾天裡老夫人也沒怎麼見客。她倒是記得蕙娘對老爺說了一句,不然算了,老夫人肯定已經歇下了。可是老爺說,那就差人去看看,若老夫人還沒睡下,就請來一起看看這些花燈。她記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一角,衣裳頭髮都整整齊齊,可是神情卻還是像被綁著。她也記得她還跟老夫人說了兩句話,把回廊上的燈指給她看,老夫人似乎還沖她奇怪地笑了笑。 燈謎都是老爺和哥兒做的。念出來,大家猜。蕙娘猜中的最多。令秧頭一樣就吃了虧——她不識字,所以那些謎底是字的燈謎,她全都不懂,只能跟著猜一猜那些謎底是物件兒的,這個令秧倒是擅長。一整排懸在欄杆上方的花燈裡,她就喜歡一盞做成花籃樣子的。她想看看那盞燈上究竟有什麼燈謎,於是她走出了暖閣,不想燈謎沒有寫在面向她的那一側——她伸手費力地去夠,想要把這盞燈 掉轉個方向。雲巧在天井裡急慌慌地仰著脖子沖她喊:「夫人,仔細別掉下來——」老爺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到她身邊的,她的手臂太短,可是老爺輕鬆地一伸胳膊就碰到了那個花籃。她終於看到了燈謎——那幾行蠅頭小楷是出自蕙娘的女兒,三姑娘的手,她雖不認得,可她由衷覺得它們秀美安寧。老爺站得遠了些,笑道:「看著了又怎麼樣,你念出來試試,給眾人猜。」身後眾人都笑了,她聽到或是蕙娘,或是一個老夫人身邊的丫頭說:「老爺您不能瞧著夫人好性兒就欺負她呀。」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一陣傢俱倒地的聲音,她以為不過是誰弄倒了凳子,老夫人張著雙臂沖了過來,像是被一隻鳥附了體。當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對著欄杆邊上的老爺撞了過去。撞完了,自己栽在地上歪向一邊,像平日裡犯病時候那樣念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欄杆斷了,老爺砸在了雲巧的眼前。老爺下墜的時候扯住了懸掛花燈的線,線斷了,頃刻間,一長排的花燈像是雁陣一樣從兩邊向中間靠攏,自半空中傾倒下去。所謂火樹銀花,指的原來是這個。老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身子壓癟了一個鯉魚燈,老爺的袖子被鯉魚燈躥出的火苗燒著了,可是近在咫尺的雲巧沒想起來把它們踩滅,只知道尖叫。 欄杆折了。一串飄蕩著的,殘破了的花燈像是盛開在了木頭斷裂的地方。 自那日起,老夫人就又重新被關在了自己房裡。 她輕輕地摸了摸老爺的手。她覺得這幾天裡,他沉睡著就瘦了好多。撫摸他的皮膚向來不是一件讓令秧覺得愉快的事情。可是,她第一次認真地想,或許他們這麼快就要告別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遇上他,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不知道何時會失去他,才顯得公平。可是,她才只過了這一個由衷開心的年。她沒那麼貪心,她知道人不可能總是開心快活的,她只是以為,他寫燈謎她來猜的元宵節能多上一些,至少多過一個吧。他的手臂沉重得嚇人,但是她還是將它抬了起來,用他的手掌輕輕拂著自己的臉。 她沒想到,那天深夜,輕叩她房門的是蕙娘。 「我看到有燈,知道夫人還沒睡。」蕙娘規矩地行禮。她笨手笨腳地還。「老爺病著,有幾件事情,須得和夫人商議才好。」她說不準蕙娘多大年紀,三十五六總是有的。據說當年,她因為年紀大了,從京城的教坊司裡脫了籍出來,才跟了老爺,原本就能彈得一手好琵琶,還會唱。即使如今荊釵布裙,言行舉止也自然不同些。 「蕙娘有事——講就是了。」令秧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在躲避著蕙娘,因為——因為人和人只要面對面,誰都感覺得到的那種「陣仗」。 「頭一樁,從明天起,我要給夫人過目家裡的帳本了。自打我來的時候,十二三年,家裡的進項一直是剛剛夠得上開銷。只有那麼三四年是有盈餘的,所幸老夫人和老爺都是勤儉的人。不過從去年開始,有好幾件大事,一個是夫人進門,還有就是哥兒按說年下就要娶親,現在加上老爺——若老爺情形安穩就還好,若真的——夫人懂我的意思,那就須得在熱孝期裡把哥兒的親事辦了,不然就又得等上三年,如此說來,今年府裡怕是吃緊。我會裁度著,要緊的時候跟夫人商議,可使得?」 她除了點頭,想不起別的。 「另一件,是想跟夫人商量,無論哥兒今年裡娶不娶親,家裡這個狀況,怕是有段日子不方便總去族學裡了。我有個遠房表哥,早年也試過鄉試,後來不知何故總是落第,人卻是極聰明,性子本來就閒散,家裡又有些家底,也就斷了考功名的念頭。聽說還在他們那裡的衙門做過幾年師爺,文章是出了名的好。又通些醫道,若是夫人覺得合適,我就把他請來府裡住些日子,一則幫著哥兒的學業,二則還能幫著照看老爺,我在京城的時候家裡來信說,他幫著我娘開過幾服藥,吃下去比大夫的管用些……」 「好。就按你說的辦吧。」 蕙娘也許是沒想到談話這麼快就結束了。面前杯子裡的茶吃完了,人卻不見起身。令秧拿不准自己該不該勸她續上杯子,反正她總是被這些細小的事情難住。雲巧要是在旁邊就好了,還能拿個主意。 蕙娘果然還是安靜地說:「有件事,我覺得得告訴夫人。族裡的幾位老太爺聽說了老爺的事情,肯定不出三兩日就上門了。到時候,夫人千萬小心應付著。」 「蕙娘我沒聽明白。」 「我擔心——他們會逼著夫人斷指,立誓,萬一老爺歸天,餘生誓死不改嫁他人。」 令秧以為自己回到了童年,在聽嫂子講鬼故事:「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為何非得斷指不可?」 「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瘋病是怎麼得的麼?」 將近二更天,雲巧的丫鬟蟬鵑披著衣裳起來,點上了燈:「巧姨娘還沒睡啊。」雲巧沒有任何反應,還是倚靠著枕頭端坐著,蟬鵑歎了口氣,「大夫都說了,得好生歇著才好安胎……」隨後,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搖頭。外面隱約的一點響動替她解了圍,蟬鵑的口吻像是突然間愉快了起來,「我出去看看,大概是風把門吹開了。」其實她並沒覺得真的有必要去看那扇門——雲巧自己不知道,現在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在害怕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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