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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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堪丟臉的瞬間誰沒有呢。

  高中的時候,全市中考狀元和我一個班。剛開學時候我們籌備80周年校慶的班會節目,決定演童話舞臺劇,所有串場的路人都是他一個人演,演得特別好笑,渾身都是戲。我們一群人正在空教室裡嘻嘻哈哈地邊排練邊玩,一個同學經過門口,揚著手裡的單子說:「摸底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所有人一窩蜂圍了過去。狀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臺上,戴上耳機,抱膝坐下,幽幽看著窗外。

  他以狀元的身份進入這所學校,第一場考試,壓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可惜最後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門口的情況,卻撞到了我的視線。

  後來他說這是他這輩子最羞恥的一件事。

  我覺得不是的。他一定幹過更羞恥的事,只是我沒看見。

  大學也有個姑娘,數學好,英語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該就是在階梯教室的分享會上舉手提問。

  她提了一個自覺很有分量的問題,偏偏遇到了一個渾水摸魚的嘉賓。

  姑娘問問題花了半分鐘,嘉賓一句話就答完了,漫不經心的。她還沒來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邊。

  然後她高聲地說出了事後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結束語。

  「謝謝師兄。那麼,讓我們……讓我們……一起為了中國的金融事業崛起而奮鬥吧!!」

  13

  我寫完上面那兩件事,就原諒了第一次買衣服的自己。

  14

  我喜歡回憶那些出糗的瞬間,因為它們真誠、輕鬆,錯了就錯了,至多懊惱,但不致命。

  人生中還有很多選擇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舉辦過一場APEC青年科學節。世界各地幾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著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進行了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遊。

  我是黑龍江的學生代表之一,我們的參會科研專案是「融雪劑對城市行道樹的影響」——這是一個幾乎不需要研究的專案,小學生都能蒙對結果。而我們也的確只是用主成分為粗鹽的劣質融雪劑澆了半個月花,全部澆死,拍照記錄做展板,就這樣興沖沖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夜裡的臥鋪車廂中,一對男生女生看對了眼,怎麼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疊椅上借著微弱燈光輕聲聊天,像兩隻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聽到女生擔憂:「咱們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沒有對照組,會被笑話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寬慰:「怕什麼,咱們也算邊疆,科學發展得滯後點豈不是很正常——欸,你什麼星座的?」

  他沒說錯。主辦方本來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團結才是正事,科學是什麼,能吃嗎?

  五大洲青少年集體入駐北京八十中,我被學生公寓裡的空調、網口、獨立衛浴深深震撼了,火車上男孩那句「邊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這場活動的本質就是「公款遊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紀佳緣」。我們到了北京便被打亂重排成幾個課題小組,我的舍友分別來自北京和臺灣,對面住著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亞小美人,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時候並沒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確非常黑,夜裡過馬路會有危險的那種黑。大家提起他,會說「就那個,那個保送清華的」。

  他比我高一級,是准高三,剛通過生物競賽保送到了清華的什麼什麼生化專業。一次中午吃飯我坐在他對面,也打算用清華來寒暄幾句,他忽然大怒道:「清華、清華、清華,我就是個符號嗎?難道沒保送清華,我就不是我了嗎?」

  我想了一會兒,決定說實話。

  「還真不是。」

  他氣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藝作品裡,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窮小子,希望驗證,如果去除金錢、地位、華服、跑車,他還會不會遇到真愛。但華服養成了品位,金錢提供了底氣,地位開闊了眼界;人被符號影響和塑造,塑造的結果又呈現為新的符號,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華又不是天上掉餡餅,它體現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這難道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並沒被說服,他只是不跟我爭了。從那次吃飯開始,我走哪兒他跟哪兒,理由是,他英語很差,而我英語不錯,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講,可以借由我來和國際友人多多交流。

  我們因為這個鬼扯的理由開始形影不離。而他英語的確很爛,爛到一句也不肯講的地步,自暴自棄地當起了聾啞人。

  我現在還保留的一張合影中,我們在天壇,十幾個人站了兩排,他在我身後,把V字比在我頭上,我笑得無比燦爛。

  那真是一個浪漫而熱烈的夏天。

  白天我們聽講座、遊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遊戲閒扯淡,我們宿舍是大據點,有天晚上全課題組的人都擠在一個房間聊到天亮,臺灣高雄的兩兄弟現場創作b-box,連新西蘭的哥們都學會了怎麼玩「海帶啊海帶」。

  但大家一直對黑面男喜歡不起來。

  北京本地人,清華,臭臉。這三個關鍵片語合起來,聽著就欠打。

  一天晚上,兩個朋友很焦急地沖到我房間說:「你知道嗎,今天下午我們倆和那個保送清華的一起去聽醫療器械的講座,我們特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問他一句特別難的話,他會!英語他全都會!丫是裝的!」

  一個人「作惡」和「為你作惡」是兩碼事。我壓根就沒生氣,甚至挺高興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氣得罪過太多人,在眾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著頭皮抱怨了一句,「他怎麼耍人啊!」——然後不負眾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戰一共也沒幾天。科學節要落幕了。

  離別前的深夜,大家抱頭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簽字,合影,許多因為活動而結緣的小情侶互訴衷腸,以為情比金堅逃得過距離和時間。

  我在樓下閑晃,不出所料遇見了形單影隻的黑面男。

  他說:「聊聊?」我說:「那聊聊吧。」

  我們誰也沒提英語的事。他自負,但也的確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壞脾氣,聊天是十分愉悅的。

  直到我說起:「下學期高二,我要去學文了。」他說:「學文沒前途,別自暴自棄,智商低的人才學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

  黑面男優哉遊哉地說:「不如咱們打個賭,賭你能不能考上清華。」我說:「上你姥姥的清華,老子要上北大!」

  那麼好的夜晚,聊什麼不行,說不定可以定情的,我們居然賭這個。現在想起來,他是在激我吧。

  最後他說:「兩年後你一定要來北京,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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