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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製品廠,幸好,廠裡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正確無誤後,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廠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字。這些程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製品廠已經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不很懂得操控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刹,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臟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沖去市里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每個沖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麼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於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備,搬來設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場,一路討論得出結論,前車傳後車,後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出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夥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工人們同樣操持著傢伙嚴陣以待,激動情緒不亞于小雷家農民。隔著工人與農民,是穿綠警服的員警,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員警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楣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只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眼下,乾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面有點猶豫的農民。

  所有的農民都指責痛駡員警包庇惡意賴帳。員警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裡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雙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員警陷於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沖他吆喝辱駡,廠長辱駡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昏腦漲,抄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裡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出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春節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扎,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鬥,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麼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帳,陳平原說他負責聯絡各部解決。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願,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士根的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沖進廠裡,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回應,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裡面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裡面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後,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衝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員警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里的各級領導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導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沖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只手跟鋼箍一般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導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裡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帳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民們回應,農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導們恍若身處驚濤駭浪之中。

  而在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捕捉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也說賴錢問題他主導解決。雷東寶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話,轉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裡面正與員警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導和員警也打火了。

  亂象中,只聽「砰砰」兩聲暴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過兵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衝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夥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湧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躥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導們也被高壓水沖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了高壓水,兩下裡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導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開會。雷東寶想跟士根說幾句話,作個交代,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裡,緊跟領導將車開走。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

  §1983年(4)

  焦慮的宋運萍一直神思不定,兩眼時時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臨時工到底是手勢不熟練,卸裝工作進展緩慢,那個開車來的司機不時跑出來看一眼,嘀咕幾句,又被四寶媳婦敷衍著拖回去喝茶。眼看著天色暗下來,四寶媳婦也坐不住了,出來抓住宋運萍問男人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宋運萍雖然安慰四寶媳婦說政府會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來,可她心裡忐忑,她想著既然公安局已經知道,應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麼會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於報說裝卸結束,宋運萍原地站著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掉龍門吊上面的電燈,收工回家。裡面坐著喝茶的司機見外面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著回去找加油站。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寧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後人跟上,回頭一看,嚇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著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將宋運萍送往衛生所。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生所,將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面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生所不敢接,值班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著一起去縣醫院。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著領導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麼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著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罵雷東寶作為共產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眾鬧事,造成極壞影響。下面食堂端來姜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的批評終於結束,雷東寶一口喝下薑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民沒文化,心直口快。市電線廠故意賴我們的錢,那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從年前拖到現在,我們去討錢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在青黃不接,地裡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後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麼遠路守著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麼多年了,他們只想吃口飯。」

  陳平原皺眉看著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當初縣前任宮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待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賬往後跟他單算,今天怎麼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麼宿舍,怎麼拿來的批文。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模造宿舍,只根據他們現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米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說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麼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將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自主權掙來的計畫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既成事實,以後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築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築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更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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