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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麼大的官,卻是看著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市長是個老幹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駡。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正罵著,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院了。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產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院肯定有問題。他沖上去就兇神惡煞地推著值班人員去電話室。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生所,可是大隊裡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麼找他,直到去市里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絡到市里值班室。紅偉說,士根已經親自開著拖拉機去衛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麼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著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裡。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鐘,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院。士根正開著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麼經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沖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著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於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吉普車飛速趕回縣裡去。

  宋運萍還是被後面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院的。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整個縣醫院的人整夜都聽到一個男人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陳平原一向自詡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回頭,他將此事向市里作了彙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麼都來不及帶,寢室都沒回,穿著廠服就往家裡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著環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遊似的走進去,揭開白布蒙頭看上最後一眼。裡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著似的。

  宋運輝已經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著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著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裡重現,他一路流淚。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揪住雷東寶,哽咽著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我什麼?啊?你說話算不算數?」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抬頭看上去,他直直看著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只聞「噝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麼。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麼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麼說?」旁邊與他在預製品廠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在沒法說話了。」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他乾脆掏出口袋裡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麼。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他只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麼?」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著說:「四寶媳婦一直跟著,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後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後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麼辦。」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裡滿是悲憤。

  事後,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將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夏秋時節,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成為消逝春天裡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變得沉默。

  §1983年(5)

  宋運輝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頭什麼事都不幹,只躺在床上發呆。尋建祥下班順路買了飯菜回來,見宋運輝已經在,隨意問了一句「吃了嗎」,好久沒見回答,也沒在意,因為宋運輝有時幹事情認真了也是兩耳不聞的。

  但尋建祥坐下吃飯沒多久就覺得不對,床上躺的這個人怎麼眼睛發直呢?他吃上兩口飯,才見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運輝這回請假是去奔他姐姐的喪,估計這小子現在還難過著。他沒多說,扔下吃一半的飯碗,拿宋運輝的飯碗出去,當然不會去只剩殘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門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紅燒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鉤海米,到小店買一瓶白酒,回寢室硬拖起宋運輝,與他對酌。

  他知道宋運輝只那麼點酒量,都不屑買兩瓶酒,他將一瓶酒均分兩杯,一杯給宋運輝。果然,宋運輝才喝一口,一股火氣便騰騰地從肚子直延燒到腦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兩隻耳朵,他一下坐直,終於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熱氣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細胞復活,眼淚刹不住車地流出來,比喝下去的酒還多。

  「尋建祥,你不知道,我們家……我從小……爸媽雙職工,我幾乎就是我姐帶大的,這輩子我跟誰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姐。

  「我姐從小懂事,爸媽給我們的早點錢有剩時,她只給自己買過一次鹽橄欖,其他都給我買了玻璃彈子。否則你說我家成分那麼差,哪個小朋友肯理我?還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彈子。

  「我姐最膽小,可碰到誰欺負我,她豁出去時候比誰都膽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見沖過來保護我,她不會打人,她只會護住我,讓拳頭落在她身上,我都能聽見拳頭落她背上『嘭嘭』的聲音。啊……好人為什麼不長命?」

  尋建祥看著一向鎮定的宋運輝兩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激動地敲著桌子聲嘶力竭,用眼瞄瞄打開的氣窗,忙起身不動聲色過去關上。但站在門邊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走廊裡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現在正是晚飯過後的時間,寢室走廊人來人往。尋建祥想了想,索性找來榔頭釘子,將他豬肝紅的厚毛毯釘在門上隔音。那邊宋運輝渾然不覺,兀自瘋狂著喋喋不休。

  「我姐鼓勵我不要像她那麼膽小,鼓勵我跟欺負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練打架,可那時候我小,下手沒輕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沒輕沒重的拳腳。尋建祥,你沒見過我姐,我姐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可她挨我拳腳時候無怨無悔。

  「剛上小學時候我還比姐姐矮,我們姐弟一起去河邊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裡取水。她貧血,起身時候常站不穩,可她就是不讓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裡淹死。

  「我家的扁擔當中畫著一條黑線,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線位置,平均分擔重量。可每次從河邊挑到家裡,我走前面,水桶繩總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總說是水桶繩自己走的,可那時我矮她高,水桶怎麼可能自己往高處走?她處處為我著想,為爸媽分擔家務,她最後才想到她自己。她連找個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撐腰。可我是那麼沒良心,我才給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線。尋建祥,你說我是不是東西?」

  尋建祥一隻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運輝搶去,兩眼眯成一條線,難得嚴肅地聽宋運輝懺悔。但心中不以為然,心說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運輝這樣一個兒子,這小子夠是東西了。

  宋運輝只模糊看到尋建祥認真聽著,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淚,繼續說:「我從小蔫壞,打定的主意絕不放棄,一點兒不考慮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讓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游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護我,她只能想辦法搓了條細麻繩,一定要我綁在腰上她在岸上牽著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面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勸誘我,又把麻繩染成黑色,說這樣在水裡別人就看不清了。我還是不肯。我撲騰下水了,自己玩得高興,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轉,眼淚都急出來,又不敢向爸媽告發,怕爸媽罵我。我姐那時才上小學,你說現在哪個小孩有我姐那麼懂事的?他們現在連雞蛋殼都不會剝。

  「我家成分差,不是一點點差,而是很差。我初中畢業就沒法升高中,我姐難過得什麼似的,直說是她占了我讀書的名額。所以考大學她也上分數線了,一看公社卡我們,她立刻將名額讓給我。我現在真悔,我應該讓我姐去讀大學,我還小,我再複習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樣,她如果讀了大學就不會遇上雷東寶那廝,她就不會變本加厲地操心。我早知道雷東寶膽大妄為,我為什麼還親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當時如果反對到底,拿姐弟關係做籌碼,我姐一定會退步的,我怎麼沒反對到底?姐姐這次是被雷東寶的膽大妄為害死的。我後悔,我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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