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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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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2) 春節在女人們「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中央送給全國人民一個新年大禮物,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這等好事,可商店明碼標價這麼寫著,毋庸置疑。大家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除了留出買憑票供應年貨的錢,搶著將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屯進板箱。宋運萍也買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嬰兒用品,她搶買了很多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可她體會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卻漲價了。 於是,春節大夥兒見面時候,宋運萍手裡忙不完的編織活兒。回娘家一天,竟然與她媽一起織岀一條鮮紅的膨體紗小兒開襠褲,褲子小得可愛,被那個即將當爸爸的雷東寶拿兩枚粗手指叉著玩,宋家一家人看著笑。宋運萍的肚子已經顯形,她這會兒脾氣好了許多,不過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更是謹小慎微得厲害,怕有個閃失,傷到肚子裡的寶寶。雷東寶一樣地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提心吊膽,宋運萍出門,他恨不得找個人來鳴鑼開道。 雖然宋運萍滿心的兒子兒子,卻沒忘記還有個回家過春節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幾本她新買的小說,怕弟弟回家寂寞。結果,等見面時候聽著父母與弟弟議論那本《李自成》,說裡面的九宮山還不如直接寫成井岡山,李自成與張獻忠會面不如寫成井岡山會師時候,她略微惘然。這些小說,包括《冬天裡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縣裡買嬰兒書籍時候陸續買來,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沒時間看這些書,她能勻出的一點點時間,是用過時年畫給每本書包了封皮。如今聽著父母弟弟議論著的話題,她心裡有些羞愧。 回家與雷東寶說起,她沒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說,家裡的地可以少掃幾次,菜可以少做幾碗,可人的文氣不能丟,時間別都花在家務上。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敬重徐書記、小舅子這樣的人,他自己是不成了,沒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別忘記讀書,他對雷士根和史紅偉也是這麼說,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氣氣的娘子非變成大寨鐵姑娘才高興的人。這話,宋運萍想了一天,回頭跟雷東寶說起,說她的丈夫雖然文化不高,可見識過人,這也是天分。雷東寶刀槍不入,卻最消受娘子的誇獎,聽了表揚簡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眯起眼睛高興好一陣子。 宋運萍也是說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後就合理安排時間,有取有舍,有些恢復新婚時候的生活調子。她看了書,看到精彩的,就捉來雷東寶講解給他聽,雷東寶雖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可他喜歡,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調調兒,甚至喜歡妻子笑他不懂的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妻子天剛暖時在家中十來隻瓦花盆裡下的跟豆芽似的花秧,為此他積極幫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幫行動不便的妻子將花盆搬出去曬太陽,晚上回家將嬌嫩的花秧端進門免受寒流蹂躪。他一輩子看得多的是柴火妞一樣的同伴,他就是喜歡說話細聲細氣,皮膚白白淨淨,幹不來粗重農活,卻把書讀得很好很有見識的妻子。而且他現在錢多了,他願意把妻子捧在手心裡疼,妻子嬌嫩,他有面子。去年他聽徐書記讚揚他妻子比他氣質好,他還得意呢。對於鄉人說他妻子不會做農活不能吃苦的議論,他不屑一顧。 春天來了,宋運萍的身子越來越重,很多看著她肚子的人都轉身恭喜雷東寶,說書記娘子肚子裡一定是兒子。雷東寶是如此期盼那一天快快到來,宋運萍也期盼,雷東寶一天忙碌後回家,兩人常跟新婚夫婦一樣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兩人指著搬進屋的花秧們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有些花正好開放,迎候兒子的降世。等花兒結子的時候,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喊爸媽了。但毫無疑問,等明年花開時節,孩子肯定是會跳會笑了。雷東寶還最喜歡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衣服拿出來玩,攤得滿床都是,一邊玩一邊笑,非得睡前才肯拿進箱子。那箱子還是他找來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隊裡跟著他幹活的最好木匠細心做出來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電烙鐵在箱面燙了一幅畫,畫面是個騎著鯉魚持一朵蓮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裡。 §1983年(3)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呵呵的,在外面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八二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代表,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交」,同時繼續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只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裡空落落的,一下少了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麼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幹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製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後工資不發,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面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單位的信用,怎麼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討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轟出廠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映,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映,可上級部門領導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幹了,沒錢造什麼宿舍,沒錢住什麼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只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後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是個明白事兒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麼大筆的錢被賴,往後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想這種小事兒老猢猻別想搗出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老頭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夥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作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敢喝小雷家人的血。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夥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夥自發抄起傢伙跳上一輛中型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後面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湧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裡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裡能騎車趕去勸阻,只有急急去兔毛收購站找士根,沒想到士根也抄起傢伙正想沖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士根卻讓她別擔心,他有數,他會盯著。 宋運萍知道士根是個極其穩當的人,見他這麼答應,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制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制,什麼事都會發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帳。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可那條路現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的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導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里幹什麼,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麼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幹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幹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話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帳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雷東寶知情後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裡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裡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裡有傢伙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扶著牆回去,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沖進來,報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製品廠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規矩只有大隊會計能出面代替去點數。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在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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