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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徐縣長明白自己終究是年輕了點,方方面面欠考慮了點,地方工作經驗不足了點,以致急功冒進,得罪一批人。他明白自己在做事出政績的同時,沒有好好抓全縣幹部的政策思想水準的提高,沒有落實全縣幹部換腦子思考問題,而更主要的是,他沒有隱去自己身上外來年輕有知識領導的光環而導致地域基層幹部的心理反感。後者,讓他失去四大班子中的絕大部分支持。

  今天的會議,意見幾乎一邊倒,他反對無效,而他的反對可能激起與會人士的反感,將導致對小雷家大隊更嚴厲的清查。如果小雷家大隊問題被清查,將如疾奔中的駿馬忽然被勒緊韁繩,導致駿馬受阻無法站立,前進中的馬車顛覆,那麼家底不足、身負信用社債務的小雷家的小問題會演變為經濟大問題。與會眾人雖然沒有明說,可都知道,未來這些問題將會貼上他徐縣長的標籤,成為他政績的污點。徐縣長看看身旁宮書記花白的頭髮,更加體會上任前一位前輩的教誨,前輩說,做地方工作,一半的精力得拿來周旋地域人際關係。

  會議最後,當大夥兒都等他表態時候,他發言表示支持清查,他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清查工作是幫小雷家大隊理清前進道路上的歪路岔路,幫小雷家大隊更好地在中央政策指令下團結向前。於是,這句話便成了清查小組的成立宗旨。宮書記鼓掌讚揚徐縣長這話說得好,一直到會議結束,氣氛都是如常地融洽。

  但徐縣長回到辦公室,一個人想了好一會兒,很想找雷東寶來秘授機宜,但又覺得不妥,他雖然從沒太給小雷家貼他徐縣長的標籤,可全縣上下都認准他是小雷家的靠山,而他自己也是有在小雷家試點的意思,因此,本地幫要給他一些下馬威的時候,找小雷家這只有點縫兒的雞蛋實在是適當不過。都已經把他和小雷家捆綁在一起,他現在無論以何種方式找到雷東寶,都難逃當地那麼多人的眼睛。徒惹麻煩。

  但是,他就這麼束手就擒嗎?當然不是。

  兩天之後,他反客為主,當眾給迅速成立的清查小組一條指令,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如有重大經濟問題,該批批,該抓抓,務求正本清源。眾人頓時譁然,有人猜疑有人不屑,下麵眾說紛紜。

  §1981年(2)

  宋家眼下的經濟條件也好了許多,宋運萍出嫁後,宋母退休接手養那些兔子,收入不比宋季山差。有了錢,兩夫妻巴不得兒子天天回家,一早特意寄錢給兒子要兒子暑假回來。宋運輝這回自己下火車自己回,依然走的是小路,中午拐進姐姐家吃飯。

  雷東寶不在,雷母再次看見宋運輝這個敢與兒子頂撞的大學生誠惶誠恐的。因為他未來是正式國家幹部,她兒子雷東寶在部隊裡混那麼多年都混不到幹部四個兜,現在的大隊書記位置也不過是野雞部隊,雷母客氣得不得了。宋運萍冷眼旁觀,對著鼻樑上居然架上一副眼鏡的弟弟噓寒問暖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打四隻雞蛋,從屋頂剪下一段臘肉,給弟弟做頓好吃的。

  飯後,雷母找個藉口溜了,兩姐弟這才可以單獨相對說話。宋運輝看著姐姐進她自己屋去翻箱倒櫃找什麼,他自個兒在客堂間轉悠,揚聲道:「姐,添了很多傢俱啊,縫紉機也是新買的,看來大哥真是履行他的承諾了。」

  宋運萍在裡面驚訝地問:「我們結婚那天東寶向你承諾什麼了?他怎麼沒告訴我?」

  宋運輝笑道:「那天沒說什麼,大哥不是向爸媽承諾結婚一年後把三大件都添齊嗎?聽媽在信裡說,你把陪嫁的一隻舊手錶還給媽了,你自己買了一隻新的。」

  「噢,這事兒。不瞞你說,我們攢著兌換券準備買只電視機呢,國產的效果不好,想買只三洋的。」宋運萍說著,從裡面抱出衣褲來,堆到桌上,招手讓宋運輝過來,「這只手錶是東寶讓一起給你買的,我們每人一隻表……」

  「這怎麼好?太貴了,姐,不行,不行,你……」

  宋運萍揮手道:「你別推,我們現在生活稍微好點了,照顧一下我娘家也是應該的,手錶算是東寶一點心意。你乖乖拿著,姐姐有東西和弟弟分享,天經地義,你不會我才出嫁你就拿我當外人了吧?這件的確良襯衫和三合一褲是我做的,還行吧?你看我的裙子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年沒摸縫紉機了,我可是做了最簡單的裙子後才敢做你們的褲子,最後才做襯衫,我看東寶穿上蠻好看的,這襯衫褲子是給你的,你試穿給我看看,我都不記得你身材了,褲子做長了點,不行現在就給你改。」

  宋運輝看著手錶和衣褲汗顏,姐夫不知道他反對他們的婚事,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拿下姐夫送他的貴重物品。「姐,衣服我收下,手錶太貴了,不行。」

  「買了又退不回去,你不要我給爸去,回頭爸要把他的舊手錶還是這只新手錶送你我管不著。」不由分說搶過手錶給宋運輝戴上,扭頭看了一下,笑道,「很好,很摩登。快去換上新衣服給我看看。」邊說邊將弟弟往屋裡推,「等下你別急著回家,我會跟爸打電話說一聲。我們大隊下午要開會說下半年的事,還得落實夏收夏種,你聽聽他說得對不對,晚上我再和東寶一起把你送回去,自行車也快一點。」

  「大哥這都做得挺好,開會怎麼會說差了,姐你別謙虛,但我也正想聽聽,有意思。」宋運輝換了衣服出來,褲子有點長,其他都好。

  宋運萍聽了很高興,笑著道:「咦,我怎麼看著你又長高了呢?這褲子會不會太老式?要不要再給你做條喇叭褲?我看市里好多人都穿喇叭褲,理大鬢角頭髮。」

  宋運輝被姐姐推著轉來轉去,展示新衣服,「千萬別什麼喇叭褲,我做輔導員的那小學校長有次說,他看著喇叭褲眼睛會滴血,他開會時候聲稱,誰敢穿喇叭褲上學,他讓誰在門口蹲五十下,褲子如果不暴,他放行。我們陸教授也反對喇叭褲,說流裡流氣的。」

  宋運萍聽了臉一紅:「我還差點做一條喇叭褲穿穿呢,時間該差不多了吧,我們去曬場,你戴頂草帽。」

  宋運輝沒好意思穿著嶄新衣服去曬場,換了才肯走。到曬場一看,那些樹蔭下早給人占了,主席臺只是一張舊辦公桌,沐浴在七月豔陽下,臺上還沒人。

  過會兒才見雷東寶急急趕來,下麵早有四眼會計大叫一聲:「東寶書記,人都到齊了。」

  雷東寶點點頭,徑直去主席臺坐下,目光一掃,看到宋運萍身邊站著宋運輝,也不顧自己正坐講臺上,粗著喉嚨就問一句:「小輝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宋運輝忙大聲回答:「已經吃中飯了。」

  「你晚點走。」雷東寶交代了家事才言歸正傳,開始做他的報告,一如既往,他的報告最上不得檯面。

  「我每塊田都去看了下,今年早稻收成不會差。這回都自覺點,該交的糧別拖,別等四隻眼上門去討,現在又不是沒飯吃,早交晚交都是交,痛快點,別給大隊添煩,大隊幹部很忙。晚稻秧苗還是用大隊給的高產種,去年沒用的已經吃過虧,今年自己腦子拎清。想要大隊機器耕田的,會後到雷士根那裡登記,大隊手扶拖拉機手兩天不給磚廠拉磚,專門耕田。記住啊,只有兩天。再說到交糧上,別光占大隊便宜不交糧。春天讓你們院前院後是地方都種果樹,都做得很好,管得也很好,以後再接再厲。娘們養的長毛兔也行,別忘打防疫針。磚廠和建築工程隊,還有預製品廠生意也很好,上繳大隊不少錢,我們爭取再多找道路,讓所有壯勞力都有班上。下面說下半年的目標,簡單,就是要把我們農民變工人。第一步,每家都有一個勞力像工人一樣每月領工資,這步差不多快做到了;第二步,等大隊錢再多點,以後每個社員能像工人一樣報銷醫藥費,預計明年初做到;最後一步,明年底之前所有社員到六十歲以後跟工人一樣拿勞保,勞保錢多錢少五塊十塊不論,保證飯吃飽,餓不死。我的話完了,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等雷東寶說完,下面如雷般的掌聲把他最後一句淹了,更有老頭老太激動得下巴顫抖,勞保?那以後做人還不鐵蛋一樣地穩?有小年輕在下面叫:「東寶書記,都聽你的,我們要做工人。」「東寶書記,媳婦發不發?」「有東寶書記在,給工人做也不要。」「聽東寶書記的,聽東寶書記的。」會場氣氛異常熱烈,不過雷東寶坐上面,一張黑臉還是鐵塔一樣凶。

  宋運輝受大家感染,也是激動,跟著鼓掌。宋運萍挺得意,但她側臉時候卻見遠遠趕來的雷士根滿臉愁雲,兩眼焦急地盯著臺上的雷東寶,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鑽出人群拖住士根問:「士根哥,哪兒出事了?」

  士根氣喘吁吁急道:「我剛送磚到縣裡,聽人幸災樂禍說我們小雷家這回得完蛋,追問下來才知道縣裡要派清查組來我們大隊查東寶書記……」

  「什麼?徐縣長怎麼說?徐縣長不是……」宋運萍臉色大變。

  「聽說還是徐縣長說的,要嚴查,絕不姑息,查出問題要把東寶書記抓起來。聽說是有人告我們投機倒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

  士根的話也被其他人聽到,剛憧憬著美好未來的社員們炸了,尤其是老頭老太。村裡人罵起人來什麼話都滾得出口,句句直逼下三路。宋家姐弟面面相覷,宋運輝一把抓住臉色蒼白的姐姐,但他什麼也沒說。雷東寶被從這兒蔓延至全場的喧囂引來,問清楚士根是怎麼回事後,奇道:「我投機倒把?賺來的錢哪一分是給我個人的?都是給大隊的!硬掰我投機倒把,我坐牢沒問題,可大隊欠信用社的債怎麼還?社員每人還一百塊?不行!」

  士根道:「可是人無完人,清查組只要有意對付我們,總能從大隊歷年工作中找到瑕疵。連徐縣長都下指示,我們看來得認真提防他們欲加之罪了,清查組肯定不會是走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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