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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供銷科長果然又眯著眼睛笑了:「雷同志,雷書記,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我們是國營工業企業,我們要按照國家計畫的任務來做,都像你說的做計畫外的,擠佔了計畫內的工作,國家不就亂套了嗎?」

  四寶真想下手拖雷東寶出去,可總是顧忌著雷東寶的黑臉,只敢在心裡用勁,耳朵裡無奈地聽著他的書記繼續不死心地說話:「同志,我們還欠著信用社一屁股債。你幫幫忙,幫幫我們小雷家大隊。你一定要幫忙。」四寶臊眉耷眼再不吭聲。

  供銷科長道:「不是我不幫忙,我是幫不上忙。這樣吧,我給你們一些我們省水泥石灰廠的地址,你們上那些廠去問問。不過基本上別太抱希望。」

  雷東寶無奈只得拿了字條出來,字條上面有遠遠近近三家水泥廠的位址電話。走出廠門,四寶終於松了口氣,將腰背挺直,沒想到一個後腦勺打了他個趔趄,他雖然沒敢反抗,卻也嘀咕:「幹嗎你,心裡窩囊別拿我撒氣。」

  雷東寶環眼一瞪:「媽拉個巴子,別以為我沒見你擠眉弄眼。你這就給我坐火車回去,跟我家說一聲,我把這三家跑了再回。」

  四寶遠遠站在火力範圍之外,不怕死地道:「去了也沒用,白浪費差旅費。」

  雷東寶道:「什麼叫沒用?這不又問來三家水泥廠嗎?你懂個屁,你那麼能,書記換你來做?」

  四寶連退三步:「行,你去,我是不去了,省一筆開銷。旅行袋給你,你給我買好火車票。」

  雷東寶也不要四寶跟著,原以為交錢買貨一清二楚的事,還想帶著四寶出來開眼界,算是一項福利,沒想到要點水泥有這麼難,而據這位供銷科長說,買鋼筋可能更難。他可不想讓四寶總看著他低三下四求人,丟人。他不是四寶那樣的老百姓,四寶沒負擔,他可是大隊書記,管著大隊好幾百號人的飯碗,身後還有一屁股的債,他是被幾百張嘴和一屁股債追著跑,不跑不行。

  雷東寶繼續拎著黑拎包翻著全國地圖冊找水泥廠,他發現舊軍裝特管用,有時穿著舊軍裝遇到同樣是退伍的,能推心置腹說很多內情。於是這家介紹那家,那家再介紹別家,終於找到一家跟他的磚廠氣氛差不多,規模稍微偏小,但生產搞得轟轟烈烈的水泥廠。那家廠就是加班加點完成國家計畫後,計畫外採購煤炭石灰石等原料,生產出來的水泥直接自己銷售。雷東寶激動地握住接待他的書記的手直搖,總算遇到同志了。但是,水泥與小雷家磚廠不同,他們計畫外水泥出廠價比國家採購價稍高。這給了雷東寶啟示,既然暢銷,為什麼不加價?

  水泥廠書記二話沒說答應發貨,算下來,水泥廠車子直放小雷家,加上運費,還比從市里拿的水泥價格低。有貨,那就簡單,交錢看著水泥出庫裝運就是。但是雷東寶不願坐太陽底下無聊地看裝貨,他待在人家書記辦公室裡相互取經,他講他的計件,他的考核思路,那家書記講車間承包,講責權利怎麼落實到人,兩人都是幹事的,講得投機,互相學到不少管理經驗。晚上還一起吃飯喝酒,都是感慨雖然是出謀劃策流血流汗全為集體謀利,可拎著上陣的是自己的腦袋,有個風吹草動,落地的總是領頭的頭。

  兩人講得投機,第二天兩輛水泥車出發前,水泥廠書記又給雷東寶一家鋼鐵廠供銷科領導的地址,讓雷東寶不用繞彎子直接上去,說是剛打電話問以前一個買水泥的客戶拿來,那客戶曾從那家廠買來過計畫外的鋼筋。水泥廠書記還答應,以後要貨就來個電話,人別來了,他們水泥送到小雷家,錢讓司機帶回來。雷東寶大喜,工夫不負有心人。

  滿載著稀缺的鋼筋水泥回小雷家,雷東寶二話沒說,與大隊部誰都沒討論,就撤了四寶,換上膽子更大的史紅偉。紅偉上任,雷東寶就給他上了一課,雖然最終運到小雷家的鋼筋水泥都比從市里拿來的便宜,但人家出廠價定得比賣給國家的高。咱跟大團結沒仇,咱學,咱也別客氣,看誰水泥樓板要得急,加價,誰家要得不急,肯等,那就低價,但絕不能比市面上的便宜。有四寶這個前車之鑒,紅偉雖然將信將疑,懷疑這麼做會不會是投機倒把,違法亂紀,但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人家鋼廠水泥廠不是也在做嗎?誰跟大團結有仇呢?他提著小心耍著小狡猾按雷東寶說的執行了,沒想到沒少挨人罵,可水泥樓板照樣賣出去,供不應求。吃到甜頭的紅偉見到雷東寶就彈大團結。

  不知不覺地,這些原本嘴裡都是水稻農藥的農民改了腔兒,利潤成本之類的名詞探頭探腦地摸上了崗。

  只有四寶心裡覺得挺冤,他又沒做錯事就給撤了職,後面不知多少人指指點點笑話他。但他再冤也知道這事兒找誰說都沒用,只能找雷東寶。他私下問雷東寶是不是他在第一家水泥廠惹雷東寶生氣了,雷東寶說不是,他沒那麼小眉小眼。雷東寶說他讓四寶做官是看他平日裡笑面虎一個,要他能出門低三下四求人要貨,別的賣貨之類的誰不會幹,現在什麼賣不出去?只要會數錢的都會幹。既然不能低三下四,那就只能撤。四寶無話可說,因為他見識過霸道如雷東寶的都在低三下四,甚至低三下四得他都害臊,原來雷東寶不是傻,是沒辦法才那麼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只能求雷東寶以後再給他機會。

  雷東寶隨口答應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他一圈兒省內省外跑下來,跑了近一個月,現在滿心的只有他那個嬌滴滴的妻。回家才到院子外面他就嚷開了,他嗓門兒本來就大,再加現在正興奮著,這一嚷,左鄰右舍都雞飛狗跳。他很快就見到他的萍萍風一樣地跑出來,滿臉都是笑,他哪裡還顧得上這是光天化日,抱起運萍轉了一圈,就往家裡躥。這次宋運萍有了經驗,到門口就脖子一縮,總算避免一次撞擊。

  雷東寶進門就見一屋子紅皮老鼠一樣的小兔子拱來拱去地躺在硬紙板上,一窩一隻大紙板箱,屋裡滿地紙箱,幾乎無立足之地。一個過來幫忙的婦人見書記這樣,驚呼一聲大笑,自覺告辭回家。但婦人前腳剛走,雷母后腳進門,雷東寶無奈只能放下宋運萍,知道她臉皮薄。宋運萍見婆婆追著兒子說話,她就去後面抱大兔子來給小兔子餵奶,雷東寶嘴裡答應著老娘,眼睛只看著老婆,跟去一起看小兔子吃奶,看著看著就說他們以後也生一屋子兒子。雷老娘挺無奈的,只能氣兒媳不懂規矩獨佔她的兒子。

  雷東寶雖然一路勞累,可還是能察覺身邊人半夜悄悄起床。他扯著呼嚕等了會兒還不見宋運萍回屋,心中著急,下去找她,卻見她正忙忙碌碌滿屋子地轉,扶東頭小兔銜住乳頭,扯西頭母兔腿救出被壓住的小兔,腳底不出一點兒聲音,卻也沒一絲喘息空閒。雷東寶脫下鞋子,乖乖自覺幫忙,他粗手大腳,卻也起碼能照顧到一角,讓宋運萍能有喘息機會。等好一會兒,才見小兔子吃飽,紛紛從母兔懷裡滾下來,兩人才一隻一隻地抱母兔回去兔籠,把小兔抱進草窩蓋上小被子。

  雷東寶見老母自始至終都沒出來,嘴裡雖然沒說,心裡清楚。回頭彌補似的抱著妻子睡覺,有意細看一下,果然妻子的下巴又尖了。這回他沒跟妻子商量,第二天悄悄上曬場找到正坐樹蔭下聊天的老母,斥她一家人也不知道互相照顧,又不是老得不能動,才五十幾歲就每天什麼活兒都不幹坐曬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搞什麼剝削階級地主婆派頭。雷母被兒子一訓,心裡雖然憋屈,行動上卻是依從,回樹蔭下取回凳子,趕回家生火做飯,但她不會用煤餅爐,她用的還是大灶。而且她習慣一個大鍋下面煮飯,上面撐一隻竹屜,什麼菜都放在上面蒸出來。這樣既節省柴火,又可以少用油。宋運萍見她能回來燒飯不用她三請四促就已經滿足,至於蒸得老黃的菜葉子,只有睜隻眼閉隻眼。只是宋運萍不知道婆婆是怎麼會一下回心轉意的,回頭問雷東寶,他又不肯居功。

  眼看著紅皮小兔慢慢變成粉紅,兩隻眼睛睜開,再慢慢變白,細細的毛柔柔地長出來,然後開始不老實,滿紙箱亂竄,再後來總惦記著爬出紙箱,可紙箱沿高,它們一次次摔回去。等一個月下來兔子們完全變白,只剩眼睛血紅,才終於出籠,被小雷家婦女們爭先恐後抱回家去當金蛋蛋養,宋運萍也臉色煞白,終於累得倒下,送醫院一驗,血色素低得醫生罵雷東寶虐待婦女。

  兔子賣完,宋運萍終於可以躺床上修養,雷東寶有時間就回家來看看,怕老母不肯照顧,自己來端茶送水。回來總見運萍在看書,運萍也笑眯眯告訴他,今天把一星期的課都自習下來,或者是又看聊齋裡的故事,轉手就說給雷東寶聽,雷東寶聽著心說故事怎麼都差不多,區別只在雌狐狸還是女鬼。但他迷戀運萍的聲音,怎麼聽都好聽。

  閨房裡溫柔旖旎,雷東寶在外面卻雷電風雲。漸漸地全縣甚至全市都知道造房子找小雷家,最緊俏的水泥、水泥預製板、磚瓦都可以從小雷家買到。只要聯繫上小雷家,自己不用操心,等著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自己帶來人手,帶來材料,帶來圖紙,等著他們將樓造起來,自己只要派人去清理衛生,等著入住就行。大夥兒管這叫一條龍。雖然價格稍微高點,可也高得有限,自己買緊缺材料要批條就不用塞東西派香煙地出血?一樣要出錢,還麻煩,反正是公家的,不如交給小雷家圖個清靜。

  市場只有那麼大,給了小雷家,就缺了別家的糧,原本坐北朝南的縣建築工程公司、公社建築工程隊,還有縣磚瓦廠,各相關門市部等,漸漸變得門庭冷落。雖然依然吃飯不愁,可獎金大受影響。尤其是縣磚瓦廠受壓迫的時間最長,他們帶頭,大夥兒告上縣裡。告小雷家大隊投機倒把,拿國家計畫物資低買高賣,告小雷家大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與國營企業爭料爭工。這回告狀的不再是類似老猢猻等的遊兵散勇,他們是吃皇糧的國營企業幹部,他們熟知機關套路,他們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樣板,所以他們通過各種管道直接告到縣委一把手宮書記那裡。

  縣委相當重視,應該說是重視得過了頭,專門為此召集四大班子領導開會專題研討小雷家大隊現象,討論這究竟是三中全會後出現的合理經濟現象,還是解放前不法商人投機倒把行為的死灰復燃。縣商業局長說,小雷家大隊轉手倒賣的鋼材和水泥都是國家重點短缺的生產資料,按規定,這些資料必須實行計畫管理,磚瓦這些一般生產資料倒是不很受限。徐縣長說,目前聽的都是告狀企業的一面之詞,事實究竟如何,不能背靠背,必須讓小雷家也有說明情況的機會。宮書記當場拍板,立即派出由相關各局組成的清查小組,清查小雷家大隊的經濟運作程式,讓事實說話。責令小雷家大隊暫停現階段一切對外經濟活動。

  徐縣長從宮書記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中,終於隱約嗅出一絲味道,也終於明白過來,事情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他們的目的在於敲山震虎。但是即使他知道事情的本質,可小雷家大隊依然將在整件事情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七月炎熱,會議室屋頂幾隻淡綠吊扇「呼呼」扇動,開會的縣領導們用本地方言侃侃而談,他們談的內容,講普通話的外來者徐縣長如今已能全部聽懂。他沒再發言抵制,因為他看到一股保守思潮依然牢牢佔據著眼前這些頭髮花白,曾經遭受過運動傷害的領導者的頭腦,以及有人別有用心地利用這股根深蒂固的保守勢力和小雷家大隊樣板的被集中告發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趁機鞏固領導層中地域圈子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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