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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她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車庫門。比爾習慣用的那輛敞篷小汽車不在,不過那輛大轎車停在車庫裡。她把車子倒了出來。然後她從車裡出來。鎖好了車庫門,再回到車裡。
  在這麼做時,她又同先前一樣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種恍恍惚惚如夢隔世的感覺,一種夢遊的狀態,然而她整個人的神志卻是異常的清醒。在水泥的車庫道上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聽來像是另外一個人的,然而卻是她自己的——就從她自己的腳下發出。這就好像她的軀體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分裂,一半是她自己的,驚恐萬分孤苦無助,看著一個幽靈似的女謀殺犯從軀體的分裂處出來,開始去執行她要處死一個人的請求。她只能與自身的這另一半,這個黑色的幽靈步履一致,可一旦它分裂出去後,她就既無法控制,也無法把它再度召回。(或許)這樣客觀上便使她聽到了兩種腳步聲,像看鏡子一樣看到了自己一切活動的映像。
  再度進入車子後,她將它倒到了街上,讓它調過頭,向前駛去。車子開得十分平穩,完全表現出一個非常沉著鎮定的駕駛員的嫺熟技能。另外一個人的手,不是她的手——如此穩定,如此有力,如此完美——沒忘了伸出手抓住車門把手,門輕巧地一碰,可靠地關上了。
  外面的街燈就像一個個發光的地滾球,順著一條地滾球的滾槽旋轉著迎面而來,又向後滾去,每打出的一個球都是不中,它們不是遠離這一邊,便是遠離那一邊。她和她的車子始終位於地滾球的主柱位置上,可它們從來無法擊中。
  她想:這就必定是命運,旋轉著朝我滾過來。但我不在乎,讓它們來好了。
  接著汽車又停下了。去殺一個人真是太容易了。
  她並沒有仔細去研究這個問題,去想想這可能會是怎麼一回事。不管它是怎麼回事,這無關緊要;她要到那兒去,那麼這事就會在那兒發生。
  她又一次踩下油門,將車開過了大門,繞過一個轉角。然後,她將車調了個頭,因為這條路是個反向單行道。她將車頭重新對著她來的那個方向,將車開到人行道邊,不在人們注意的視線之內,停好。
  她拿起放在身邊座位上的手提包,就像一個女人在離開汽車時總會做的那樣,把包牢牢夾在胳膊下。
  她讓車子熄了火,然後出了車子。她向回走去,繞過轉角,朝她剛開車來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邁得很快,全神貫注,就像一個深夜歸家的女人,急著要走過這條街。人們多次看見過女人的這種歸家的神情:更專注於考慮自身的事,因為他們知道在這種時候,她們要比在白天更容易受人糾纏,有著更大的危險。
  她發覺自己正走在一條夜間十分陰暗的人行道上,面前是一長幢不規則的兩層樓混合建築,一半是商業辦公樓,一半是住宅。底層是一排暗無燈光的商店門面,上面是一長排窗戶。在其中的一扇窗戶的窗臺上有一個白色的牛奶瓶。一扇窗戶裡的燈亮著,但窗簾放下了。它並不是那個放牛奶瓶的窗戶。
  在兩家店鋪之間的四進處,幾乎相當隱秘而一點不引人注意地有一個單扇門,門上安著多塊方格形的小玻璃。由於門背後門廳的某處有一點暗淡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中,這點燈光很顯眼,使人一眼就能看清這扇門。
  她走到門前,伸手推了推,門毫不費事地就推開了,它沒有閂上,只是掩上了,讓人從外表看覺得門是關上的而已。門裡有一個生了鏽的暖氣裝置,一道水泥樓梯,在樓梯角靠門這邊,有一排信箱和按鈕。她瀏覽了一下,看見他的名字在第三個信箱上,不過並不是他自己的名牌,而是寫在了前一個房客的名牌卡上,原來的卡片依然留在那兒。他用鋼筆劃去了先前房客的名字,然後寫上了自己的。「S·喬治森」。他的字寫得並不好。
  他什麼事也沒幹好過,除了毀掉別人的生活。這事他幹得相當有本事,他是這方面的一個專家。
  她貼著牆這一面走上了樓梯。這是一幢蹩腳的建築,不是用來作為久居之地的。一定是在戰時東西匱乏的年代,人們拆除了閣樓或是底下店鋪用作儲藏貨物的上層部分,然後再草草地造起了上面這一層房子。
  生活在這麼一種地方可真夠受的,她模模糊糊地想道。
  死在這麼一種地方可真是活該,她毫無憐憫之心地想道。她能看見從他的門底下透出的那盞燈的微弱光芒。她敲敲門,接著她又敲了一下,依然像第一次一樣敲得很輕。他在房間裡開著收音機。隔著房門她能聽得十分清楚。
  就在這麼等著的時候,她抬起手,往後撫了撫頭髮。你撫平你的頭髮——如果需要撫平的話——是在你準備去看什麼人,或是什麼人打算見你之前。這就是她現在這麼做的原因。
  人們說,在這種時候,你總是十分害怕。他們說,面對一種無法把握的局面,你十分緊張。他們說激動的心情使你顯得一片茫然。
  他們說。他們知道些什麼?她什麼感覺也沒有。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激動,更沒有盲目的憤怒。只感到全身充滿了一種木然的、痛楚的決心。
  他沒有聽見,要不就是他不想開門。她擰了擰門把手,就像底下的那扇大門一樣,這扇門也沒閂上,門向裡開開了。為什麼要鎖門,他有什麼要害怕別人的?她有理由這麼去推斷。
  她在自己身後把門關上,讓這道門把他們兩人跟其他人隔開。
  沒有見到他的人影。房間裡充滿了他的痕跡,不過這是一個有兩個房間的套間,臥室和起居室,他一定在另一間裡,在她到達這一帶時,他一定剛進屋。她能看見從里間射出的燈光。
  今晚他和她在車裡時穿戴的外衣和帽子扔在一把椅子上,外衣攤開在整個椅面上,帽子在外衣上面。他剛才未吸完的一支香煙擱在一個玻璃煙灰缸上,依然在不停地慢慢發出煙霧。一杯酒,一杯他剛喝,還沒喝完而隨時會再從裡面出來喝的酒——一杯他為了慶賀今晚的成功而喝的酒——還放在桌子的邊緣。可以看見浮在杯子裡淺黃色威士忌裡的白色冰塊還未完全消融。
  眼前的這幅景象令她想起了紐約的一個出租家具的房間。他喝著一杯沖得很淡的酒;他非常愛喝酒,但他在喝自己的威士忌時總是把它沖得很淡。「總是有別人的酒可喝的,」他老是這麼對她說。
  現在可不一樣了。這是他的最後一杯酒。(你本該把這杯酒沖得更濃些,她心裡嘲諷地想道。)
  一陣沙沙聲驚動了她。一種刺耳的律動聲。這是一種音樂,不過從她目前的情況來說,她根本分辨不出什麼是音樂。她高度緊張的感覺將這種音樂聽成了一陣刮擦一張白鐵皮的刺耳聲。要不,她聽到的這種聲音發自她的內心,並不是外面什麼地方來的聲音。
  「Che gelida mannina——」①遠遠傳來一陣唱歌聲;她不知道這歌詞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這不是戲劇的愛情場面,這是死亡場面。
  
  ①原文為法文,意為:「啊,多麼冰冷的手——」

  她的手兇狠地猛擰了一下,就好像在擰斷一隻雞的脖頸,在他的這兩個齷齪的房間裡,這兒的這個房間,和那裡的那個房間,出現了一片令人麻木的靜寂。
  現在他就會出來看看是誰在這麼幹了。
  她轉過身面對著通里間的門口。她把手提包舉到了胸口前。打開包,取出了手槍,把槍握在手裡,她的手就該這樣去握住這支槍的。不慌不忙,不驚不咋,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十分和諧。
  她舉起槍對準了里間門口。
  「史蒂夫,」她對他說,在這一陣死寂中,她的聲音就像是隔著房間在進行的談話。「到這兒來一下。我要見你。」
  沒有怕,沒有愛,沒有恨,一片空白。
  他沒有現身。難道他在一面鏡子裡看見她了嗎?是他猜出來了嗎?他難道是這麼個膽小鬼,就這麼從一個女人身邊逃走了嗎?
  煙蒂仍在不停散發出煙霧,忽而分散忽而又纏結成一團。高腳玻璃酒杯裡的冰塊依然方方正正,沒有融化完。
  她走到了里間門口。
  「史蒂夫,」她厲聲說。「你的妻子來了。到這兒來看你了。」
  他沒有動靜,他沒有作出回答。
  她在里間門口轉身進去,手槍在胸前揮動著,就像在操縱著一個縮小的車輛轉向機構。里間並不是同第一個房間相平行,而是正好跟第一個房間成直角。這個房間很小,只不過是一個供人睡覺的凹室。上面有一個電燈泡,就好像從天花板上長出了一個發光的氣泡。在鐵制輕便床邊還有一盞燈,這盞燈也亮著,不過它是倒下的。燈朝天倒在地上,而從燈底部延伸出的電線則古裡古怪地戳向半空。
  她看出他是在準備上床睡覺。他的襯衫放在鐵床腳跟前。這是他剛脫下的。而現在他卻躺在地板上的什麼地方,就在鐵床底下的另一頭,想躲開她。他的手從那兒伸出來——他忘了自己的手露在外面——抓住了床單,把床單拉出了一條條皺褶。他的頭頂露了出來,頂著鐵床——只露出了一點頭頂心——他是想把頭全部縮到床底下去的,但縮得不夠深。還有,在鐵床的另一邊,儘管他的另一隻手沒有露出來,然而,在那個地方的床單邊卻拉出了更多的皺褶,就好像這張床單就要給拉到底下讓人看不見的什麼地方去了,卻硬撐著垂在那兒。
  當她去看地板時,就在鐵床運端那一邊,她瞥見了一條腿的下半部分,從他身後懶洋洋地伸了出來。另一條腿卻看不見,想必是收攏在身體旁邊。
  「起來,」她譏刺地說。「我想,至少我恨過一個男人。現在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她繞過鐵床腳走過去,便見到了他的背部。他一動不動,但他身體的每一根線條都表現出一種抑制住的想逃跑的衝動。
  她的手提包啪地一下打開了,她拉出了什麼東西,朝他扔去。「這是你以前給我的五美元。還記得不?」東西掉在了他的肩胛骨之間,橫擱在他的脊椎上,正好蓋住他弓得很突起的背部,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標簽或是標牌貼在了他的背部。
  「你這麼愛錢,」她刻薄地說。「這兒是利息。轉過身來拿起它吧。」
  還沒等自己明白過來,她已扣動了扳機。就好像不必等她多說什麼,有人就用話提示這支槍自動發射了。槍響聲讓她嚇了一大跳,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臂給往上抬了起來,好像有人在她的腕骨上拍了一下,相當痛;同時槍口有火光閃了一下,使她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將頭扭到一邊。
  他一動不動。甚至那張五美元的紙幣也沒有從他身上飄落下來。從鐵床床頭的鐵管孔中發出了一聲古怪的低沉的呻吟,與此同時一陣顫抖在慢慢平息下去,在石灰牆的正右邊出現了一塊黑色斑孔,這塊斑孔似乎是在她看見它時才第一次赫然顯現。
  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肩上,與此同時,她的內心卻想說「我沒有——我沒有——」他慢悠悠地翻過身,在地板上縮成了一團,他的樣子相當好玩,就好像她一直在威脅要呵他的癢癢,而他拼命想躲開一樣。
  他的姿勢似乎表現出一種懶洋洋的放蕩無羈。甚至他的嘴邊還咧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的眼睛似乎死死地盯住了她,看著她,眼睛裡流露出他向來對她表露的那種冷漠的譏嘲神情。好像要說,「現在你想怎麼樣?」
  你簡直鬧不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隻眼睛的外角有一塊很小的黑痕,好像是用一塊漆皮代替魚膠軟膏貼在了那兒;好像是他自己把那兒弄傷後再貼上去似的。就在他的頭側靠在拉到一邊的床單那兒,有一塊奇怪的污痕,污痕外圈的顏色要比中心稍稍淡些。
  有人在這間小房間裡叫了起來。並不是放聲尖叫,而是一陣粗啞痛苦的叫聲,幾乎就像一隻受驚的狗發出的吠聲。這一定是她,因為房間裡除了她,沒人在叫。她的聲帶受了損傷,似乎給繃得太緊而拉碎了。
  「噢,天哪!」她低聲啜泣起來。「我根本不必來——」
  她戰戰兢兢,一步一踉蹌地離開了他的身邊。並不是那塊有光澤的小班痕,那塊黑色污痕,也不是他躺在那兒的那副鬆鬆垮垮、懶懶散散的模樣,那樣子就好像他們剛鬧了一通玩得精疲力竭,再也沒法挺起身子送她出去似的。是他的眼睛,帶著恐懼一再刺入她的身體,使她全身充滿了痛苦,這麼多的痛苦似乎要從一個小孔奪路而出。是那對眼睛似乎死死盯住她的樣子,是她在一步步後退、它們也緊隨著她的樣子。她稍稍走向一邊,但也沒法擺脫它們。她又稍稍走向另一邊,依然沒法擺脫它們。還是那種蔑視一切、居高臨下、嘲諷的神態;從來沒對她顯示過真正的溫存。他活著的時候就總是用這種眼光看她,死了還是用這種眼光看她。
  她幾乎能聽到這種眼光在拖腔拉調地說:「你現在想到哪兒去啊?你為什麼這麼慌張?回到這兒來,你!」
  她用心聲尖叫著回答他:「離開這兒——!走出這個地方——!趁沒有人來之前——!在讓人看到我之前!」
  她轉過身,飛快地跑出了里間的門口,拼命揮動兩臂,她好不容易走出了外間,似乎這一段路並非短短幾碼,而是在她的腳下有一架無止盡的踏車,在向相反方向轉動,想把她帶回到他的身邊似的。
  她走到門口,一下就撞到了門上。可就在這時,這扇門經歷了第一下衝擊,在她的身體停下來靠在門上以後,並沒有靜止下來,相反,卻還在不停地顫動,不停地顫動,似乎有十幾個她,在用身體無止盡地不停撞擊它一樣。
  不該這樣敲木門,不該這樣撞擊木門——她趕快把兩隻手伸到兩隻耳朵上,捂住了它們。她快要發瘋了。
  這陣敲擊毫無節制,沒有間隔。它們顯得毫不鬆懈、咄咄逼人、連續不斷。它們已經在發怒了,隨著每一秒的拖延,它們的怒氣在不斷增加。它們完全蓋過了她耳朵裡聽到的自己第二次發出的悶聲悶氣的痛苦尖叫。這陣尖叫所包含的痛苦要比剛才在里間發出的第一次痛苦的尖叫顯得更為真實。現在是一種親身感受到的恐懼,而不是什麼超然物外的恐懼;是一種更為直接,更為強烈的恐懼。是一種非但痛苦而且還得拼命壓抑的恐懼,她以前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恐懼。是失去了你最鍾愛的東西時的一種恐懼。是最大的恐懼。
  聲音很大,穿過了房門,聲音很溫和,但透出一種不肯輕易放棄的頑固,還帶著不耐煩,這是比爾的聲音。
  還在聲音傳進來之前,她的心就明白了,等到聲音傳進來後,她的耳朵便分辨出這是誰的聲音了,而在聲音傳進來後,聲音表達的話語也告訴了她這是誰。
  「帕特裡斯!開門。把這扇門打開。帕特裡斯!你聽出是我了嗎?我早知道我會在這兒找到你的。把這扇門打開,讓我進來。要不我就把它砸碎了!」
  她即刻便想到了門鎖,但已略嫌稍晚,因為就在同一刻他也想到了。整個這段過程中門一直未鎖上,一直保持著她先前進來時的狀態。她猛地把整個身子貼到了門上,發出了一陣絕望的抽泣,可已經來不及了,門把手轉動了一下,門縫開始在擴大。
  「不!」她強硬地說道,連氣也透不過來了。「不行!」她拼命想用自己整個不停顫抖的身體的重量壓住門,不讓它打開。
  她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流直接打在她的臉上。「帕特裡斯,你——一定——得——讓——我——進——來!」
  隨著他說的第一個字,她腳下開始站立不穩,她的腳跟毫無指望地在地板上向後滑去。
  儘管由於他們彼此相持的力量而使門忽而開得大些,忽而又關攏些,接著又開得更大些,但透過逐漸變大的門縫,他能瞧見她了,她也能看見他了。他的眼睛跟她的眼睛貼得這麼近,眼睛裡透出的強烈指責的神色遠比裡面那個死人的眼神更為可怕。別瞧著我,別瞧著我!她在內心裡向它們發出了絕望的懇求。哦,轉開去,我實在忍受不了!
  她穩穩地、不可抵抗地轉過身子,儘管到頭來,他的胳膊,接著是他的肩頭已擠進了門,但她依然想攔住不讓他進來,她繃緊整個身子無情地抵擋著他,用兩手緊緊抵住門,兩隻手全然失去了血色。
  這時,他用力作了最後的一推,結束了這場非勢均力敵的抗爭,她的身體順著門打開的整個弧度被推到一邊,就像一片被人輕易拿走的樹葉或是一片軟綿綿的布片。他進了房間,站在了她的身邊,他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
  「不,比爾,不!」儘管她已無須再作懇求,但她依然不停地機械地這麼說道。「別進來。如果你愛我的話。出去。」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生硬地問。「是什麼事情讓你到這兒來的?」
  「我需要你愛我,」她只會像一個心煩意亂的孩子一樣小聲說道。「別進來。我需要你愛我。」
  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搖撼了她一會兒。「我看見你了。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你在這種時候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又放開她。「這是什麼?」他撿起手槍。她在剛才這陣慌亂中早已把這支槍忘得一乾二淨。它一定是在她從里間逃出來時,從她手中落到地上的,要不就一定是她把它扔到地上的。
  「是你把它帶在身邊的?」他又走回她的身邊。「帕特裡斯,回答我!」他異常強硬而兇狠地說,她從來沒見到他有這麼凶過。「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她的聲音老梗在喉嚨口,似乎就是沒法把話說出來。最後,總算迸了出來。「來——來——來殺死他。」她木然地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得不用力緊緊攏住她,不讓她倒下。
  她想用手抓住他的衣領,抓住他的襯衫前胸,一直到他的臉,就好像身子不停扭動的生白化病的乞丐伸手乞討施捨一樣。
  他的手一揮,她的手便從他的身上落了下去。
  「你這麼做了?」
  「有人——這麼幹了。有人——已經把他殺了。就在裡面。他死了。」她渾身顫抖,把自己的臉埋在他身上。有一點是明確的,你再也無法一個人去承受這一切了。你一定得去依附一個人。你一定需要有一個人來抱住你,即便他馬上還是想再次把你拒之於門外,而且你也明白這一點。
  突然他的手臂垂了下去,他離開了她。獨自一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即使只是一會兒。她真不知道這些個月以來,這些年來自己是怎麼忍受住的。
  生活是這麼瘋狂的東西,生活是這麼畸形古怪的東西。一個男人死了。一片愛情就此毀於一旦。不過一支香煙還在煙灰缸裡冒出煙霧。高腳酒杯裡的一塊冰塊還浮在酒裡沒有融化。你想保留的東西,卻失去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卻依然存在。
  接著他從里間出現了,他站在里間門口又一次看著她。用那麼古怪的神情看著她。他看的時間太長了些,沉默的時間也太長了些——她說不清自己不喜歡的是什麼,但是她不喜歡他看著她的這副模樣。換了別人,這麼做無關緊要。但不該是他。
  然後他抬起了槍,那支槍依然握在他的手中,把它靠近自己的鼻子。
  她看見他的頭嚴肅地點了點。
  「不。不。我沒幹。噢,請相信我——」
  「這支槍剛開過,」他平靜地說。
  這時在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悲哀的表情,似乎這對眼睛想這麼對她說:為什麼你不想告訴我?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來使自己擺脫困境,那麼做我是會理解你的。他沒這麼說出來,但是他的眼神似乎表明了這個意思。
  「不,我沒幹過。我對準他開了槍,但沒打中他。」
  「好吧,」他平靜地說,流露出一種倦怠的神情,在你不相信一件事情時,你往往就會流露出這種神情,以此來把這件事掩飾過去,免得傷害對方。
  突然他把槍塞進了他外衣的邊袋裡,好像它無關緊要了,好像它是一件過去了的瑣細小事,好像現在有一些更要緊的事得關心似的。他毅然決然地扣上外衣的扣子,轉身向她走來;現在他的舉止中有一種先前所沒有的輕鬆的專注。
  一種激情,一種衝動。
  他重新用一隻手臂保護性地摟住了她。(她活了這麼些年,一直在尋找這麼一個庇護所。可只是到現在才找到,有點太晚了。)不過這時他是在急匆匆地把她推向門口,而不僅僅是對她的扶持。「離開這兒,趕快,」他嚴峻地命令道。「儘快回到下面的街上去。」
  他拉扯著她,用他那只保護她的手臂摟著她,讓她匆忙地跟著他走。「快走吧。不能讓人發現你在這兒。你一定是失去了理智,才會讓自己這樣地來到了這兒!」
  「我是這樣的,」她抽泣著說。「現在我還是這樣。」
  她現在有點跟他不一致了,她不想讓自己靠近這扇門。她突然一下使勁地從他手臂中掙脫出來,後退一步,面對著他。在他的兩臂一次次想摟住她時,她卻一次次地用兩手將它們推開。
  「不,等一等。你首先得聽我把一些事告訴你。你必須知道這些事,以前我總不想讓你捲入這件事,但是現在你到了這兒和我在一起。我在這件事上走得太遠了;我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接著她又加上了一句,「不想再像我現在這樣下去了。」
  他伸出手,憤怒地使勁搖撼著她。似乎想讓她清醒一些。「不是現在!難道你不明白嗎?里間有一個男人死在那兒。你難道不知道,如果讓人發現你在這兒將意味著什麼嗎?隨時隨地會有人把腦袋伸進這個地方來——」
  「噢,你這笨蛋,」她可憐兮兮地沖著他大聲嚷起來。「你這人就是腦子不開竅。這場禍已經闖下了。你沒看見嗎?我已經給發現在這兒了!」她幾乎讓人聽不見地說道,「是給唯一的一個關心我的人發現。現在我還能逃到哪兒去躲起來呢?」她無力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讓他們來吧。現在就去把他們帶來吧。」
  「如果你不考慮自己的話,」他狠狠地用話激她,「你該想想媽媽。我原以為你是愛她的,我原以為她在你心目中還佔有一定的地位。你難道不知道像這樣的事會對她產生什麼後果嗎?你想怎麼樣,殺了她嗎?」
  「以前有人這麼對我說過,」她茫然地對他說。「我記不起那是誰了,也記不起是在什麼地方了。」
  他已經小心地打開了房門,朝外看了看。又把門掩上,回到了她的身邊。「什麼人也沒有。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沒人聽見那槍聲。我想毗鄰的這些房間都沒人住。」
  她並沒有改變主意。「不,就是現在,就在這兒。我已經把這事拖了太久一直沒告訴你。我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不會從這兒的門坎上邁過去一步——」
  他咬緊牙關。「我會抱起你,把你從這兒帶走,如果非得要我這麼幹的話!你準備聽我的話嗎?你想恢復自己的理智嗎?」
  「比爾,我沒資格受到你的保護。我不該——」
  他突然把手貼到她的嘴邊,捂死了它。他用力把她從地上抱起,把她托在自己的手臂裡。她給控制在他的手臂裡,只能瞪大一雙眼睛默默地無能為力地看著他。
  接著眼睛閉上了。她並沒有在他的手裡掙扎。
  他就這麼抱著她出了門,順著門廳走去,從才不久前她跟現在截然不同地上來的樓梯上走了下去。一直到了門外的街,他才把她放下,重新讓她自己站著。
  「在這兒站一會兒,我去瞧瞧動靜。」這時她不再那麼強頭倔腦的了,順從地聽了他的話。
  他縮回了腦袋。「外面沒人。你把車子停在轉角那兒了,對吧?」她沒有時間去捉摸他是怎麼知道的。「緊緊跟著我,我要把你帶到那兒去。」
  她用兩隻手臂挽住了他的手臂,就這樣緊貼在他的身上,於是他們儘量不引人注意地貼著這排建築的牆角——這兒顯得最陰暗,一起匆匆地走了出去。
  這段路顯得很長。沒人看見他們;四下毫無聲息,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沒被人看見。只有一次,一隻貓打他們前面的地下室的通風口裡竄出來。她一下子更緊地貼在他的身上,不過沒發出一點聲音。經過短短一刻的停頓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
  他們轉過了街角,汽車就停在那兒,剛剛就在轉角口。
  他們很快地徑直向車子走過去,他為她打開車門,把她擁進了車子。接著車門又突然關上了,他卻留在了車外。
  「鑰匙在這兒。現在你把車開回家,再——」
  「不,」她異常激動地低聲說道。「不!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要去哪兒?你要去幹什麼?」
  「你還明白嗎?我想讓你安全離開這兒。我還要再到那兒去一趟。我必須去。我要去看看,決不能讓任何跟你有牽連的東西留在那兒。你一定得幫助我。帕特裡斯,他想對你怎麼樣?我不想知道為什麼,現在沒時間,我只想知道他幹了些什麼。」
  「要錢,」她簡捷地答道。
  她看見他用手緊緊抓住了車門邊緣,都想要把手抓到車門裡面去了。「你是怎麼給他的,是現金還是支票?」
  「一張支票,」她十分慌張地說。「只給過一次,大約在一個月前。」
  這時,他說話的口氣顯得更為緊張了些。「在支票兌付後你把它撕毀了還是——?」
  「我根本沒拿回來過。他有意讓那張支票留著。一定還在他身邊的什麼地方。」
  從他渾身繃緊,深深地吸了口氣的模樣她就明白了,他現在很害怕,要比他至今為止聽到她說的任何事都害怕。「天哪,」他儘量控制住自己,「我一定得去把那張支票取回來,即便要花上一整晚的時間。」他低下頭,把頭伸進車裡,湊近她。「還有什麼?有什麼紙條嗎?」
  「沒有。我從來沒給他寫過一行字。他身邊有一張五美元的紙幣,但我不想要它了。」
  「我最好還是把它拿走。還有麼?你能肯定嗎?快,再想想,帕特裡斯。好好想想。」
  「等等;那天晚上在舞會上——他好像記下了我的電話號碼。我們家的。就隨手記在他帶在身上的一個黑色小筆記本上。」她猶豫了一下。「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別怕,告訴我。是什麼?」
  「比爾——今晚他逼著我跟他結婚。是在黑斯廷斯。」
  這回他舉起了手,像錘錘子一樣用手錘在車門邊緣上。「我真高興他——」他惡狠狠地說。他沒把這句話說完。「你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嗎?」
  「是我的姓。我不得不寫。這是他所幹的一切的最終目的。過一兩天,那兒的地方法官會把那張結婚證明寄給他,就寄到這兒,這個地址。」
  「這麼說,處理這件事還有時間。我明天可以開車去那兒,就在那兒把它給一筆勾銷。有錢能使鬼推磨。」
  突然間,他好像下定決心該怎麼做了。「回家去吧,帕特裡斯,」他吩咐道。「回家去,帕特裡斯。」
  她害怕地貼緊他的胳膊。「不——你要去幹什麼?」
  「我要回到那兒去。我必須得去。」
  她拼命想把他拖住。「不!比爾,不!說不定會有人來的。他們會在那兒發現你。比爾,」她懇求著,「為了我——別到那兒去。」
  「你還不明白嗎,帕特裡斯?不能把你的名字留在那裡。那兒樓上的一個房間裡躺著一個死人。一定不能讓人們在他身上發現任何跟你有牽連的東西。你從來就不認識他,你從來就沒見過他。我必須去把那些東西拿回來——那張支票,那本筆記本。我必須把它們處理掉。如果我能把他從那兒搬走,把他扔在別的什麼地方,遠離這兒,那就更好了,人們或許無法十分容易地查明他的身份。或許人們永遠沒法查明他的身份。他不是本地人,他的突然失蹤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追問。他來了,他又走了;一個過客而已。如果人們在那個房間裡發現他,那麼立刻就會查明他的身份,那樣一來會帶出一連串的事情。」
  她看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汽車車身,似乎在目測汽車的尺寸是否有可能當作一個棺材。
  「我會幫助你的,比爾,」她突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幫助你——你想去幹什麼我都幫你去做。」見到他遲疑不決地看著她,又接著說道,「讓我去吧,比爾。讓我去吧。這場麻煩都是我引起的——讓我出點力作出補償吧。」
  「好吧,」他說。「反正沒有這輛汽車也不行。我需要它。」他弓身進了車子,在她身邊坐下。「讓我來開一會兒。我會讓你明白我要你幹什麼。」
  他只將車子開了兩碼路,便又讓車子停了下來。這時,只有車頭露出在這排建築物轉角外,而車子的其餘部分依然給房子擋住了。駕駛員的座位正好跟轉角處的前排店鋪對齊。
  「你就坐在位子上看著那個方向,」他吩咐她說。「從這兒你能看見那幢房子的門口嗎?」
  「看不見。不過我能看見那兒附近的一切。」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會站到門裡,點著一根香煙。當你看見亮光,就將車子開過轉角,開到那扇門前。在這之前,你就一直等在你現在呆的地方。如果你看見任何別的東西,如果你看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別再呆在這兒。你就將車子開走,不要拐彎,一直開回家去。」
  「不,」她執拗地想道,「不,我才不那樣做呢。我不會一個人把車開走而把你丟在這兒的。」不過她沒把這話告訴他。
  他又下了車,面朝她站在那兒,頭稍稍轉動一下,而身體則一動不動,用眼睛的余光向身子兩邊睃睃,先是這邊,再向另一邊,警惕地察看著四下的情況。
  「沒事,」最後,他說道。「現在一切都沒問題。我想現在我可以去了。」
  他輕輕摸摸她的手背,要她放寬心。
  「別害怕,帕特裡斯。說不定我們會很幸運的。幹這樣的事,我們可都是生疏得很哪。」
  「說不定我們會很幸運的,」她重複了一下,只感到害怕極了。
  她看著他轉過身,從汽車旁邊走開了。
  他像平常一樣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去,他走得既不藏首躲尾,也不畏畏縮縮。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她真有點奇怪,此時此刻,為什麼他走路的樣子對她這麼要緊。但是,它多少使得他,他們要去做的事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他轉過牆角,走進了那個人死在裡面的房子裡去。
   
第四十一章

  似乎他進去已經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了。她真從來不知道時間竟會過得這樣慢。
  那只剛才讓她駭得要命的貓又出現了,她看見它慢慢地繞行到了他們剛才突然遭遇到它的那個地方。當它還是走在人行道上時,她能看見它,可等它貼緊建築物的牆角時,黝黑的陰影便將它吞沒了。
  你能殺死一隻老鼠,她發現自己在內心裡妒忌地這麼對它說道,人們為此而讚揚你。你們消滅的老鼠只是咬壞東西,它們從來不吸血。
  那兒有一點亮光在閃耀,馬上又熄滅了。
  真令人驚奇,她竟能這麼清晰地看到火柴的火焰。她根本沒想到能看得這麼清楚。火光很小,但有一會兒顯得相當明亮。就好像有一隻燦爛的蝴蝶張大了翅膀給人釘在一塊黑色的天鵝絨背襯上,但只過了一會兒,竟又讓它逃跑了。
  她迅捷地發動了車子,緩緩地轉過了牆角,神不知鬼不覺地嫺熟地將車子向他開去。輪胎發出了一陣輕輕的沙沙聲。
  還沒等她駛近,他已經轉身再一次上樓去了。那支他點著了為她發信號的香煙已經給他扔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他想——他想把他帶出來的東西放到哪兒去。車前還是車後。她伸出手去,打開了靠他那面的後車門,就讓它那麼開著,準備等他回來。
  這以後她就透過擋風玻璃直視前方,顯出一種古怪的僵硬,就好像她的頭頸沒法動彈了。
  她聽到房子的大門給打開了,可是仍然沒法轉動她的脖頸。她用足了勁扯動自己的脖子,可極度的恐懼竟使它處於某種僵直的狀態,根本沒法讓她的頭向大門那兒轉去。
  她聽到滿是沙礫的人行道上傳來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是他的腳步聲——伴隨著還有一種更輕微的聲音,一種刮擦聲,就好像兩隻鞋子翻了過來,由較軟的鞋面或者只是鞋幫著地,人體的重量沒有全部壓在鞋上,就這麼一路拖曳著過來。
  突然傳來了他呼吸急促的說話聲(聽起來就像是在她的耳邊),「打開前門。前門。」
  她沒法轉過頭去。幸好她的手還能動。她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去,為他打開了前車門。她能聽到自己的喉嚨裡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就好像一把茶壺在慢慢沸滾,就要四下溢出來時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有誰給安頓在她身邊的座位上。跟任何人坐上座位時一樣,車座的皮革發出了一陣吱嘎聲。他觸碰到她的身體,不時挨近她的身邊。
  肌肉的僵直解除了,她的頭猛地轉了過去。
  她正對著他的臉。不是比爾的,不是比爾的。黑暗中這雙嘲諷的眼睛大睜著。就像她把頭扭向他一樣,他的頭也正好扭向她這邊——這顆腦袋不可能是無生命的——完全成了一種可怕的面對面的局面。他即使死了,也不讓她得到安寧。
  一陣窒息的尖叫卡在了她的氣管裡。
  「行了,別這樣,」是比爾的聲音,聲音是在他那一邊發出的。「坐到車後去。我來把方向盤。讓我來坐在他的旁邊。」
  他的聲音讓她鎮定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含混不清地說。她出了車子,再進了車後座,就在從前面移到後面這很簡單的移動過程中,她一直用手扶著車子,以求得支撐。儘管她人坐到了後面,可她一點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移過來的。
  他一定知道她現在的這般狀況,儘管他並沒有看著她。
  「我說過要你回家去,」他不動聲色地提醒她。
  「我沒事的,」她說。「我很好。走吧。」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就象一根帶羽飾的唱針在一張磨損的唱片上劃動對發出的聲音。
  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們向前開動了。
  一開始,比爾的車開得十分遲緩,只用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她看見他用另一隻手把他身邊那個死人戴的帽子拉下來蓋住了他的臉。
  意識到她就坐在自己的身後,他便抽空檔對她說上一句,給她打打氣,儘管他依然沒向她轉過臉。
  「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的。」
  「盡力別害怕。儘量別去想它。到現在為止,我們一直很幸運。支票和那本筆記本在他的身上。不管我們幹還是不幹。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事只有這麼辦。你也在幫助我。你看,如果你太緊張,那麼我也會緊張起來。你會影響我。」
  「我很好,」她依然像先前一樣機械地回答道。「我會平靜下來的。我能控制住自己。你只管開。」
  這以後,他們沒交談過。在這樣的行車途中,怎麼可能交談?
  她儘量不朝前看。她儘量朝旁邊看;等這樣看累了,她便抬起頭看一會兒汽車頂,調節休息一下。要不就直視腳前的車地板。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唯獨不看前面,不看前面那兩顆腦袋,它們在車子的每一下顛簸中必定會同時輕輕動彈一下(她知道一定是這樣)。
  她盡力按他的要求去做。她盡力不去想這事。「我們是從一場舞會上回家去。」她對自己說。「他正帶我從鄉村俱樂部回家去,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戴著那張鑲金片的黑面紗。瞧,不是嗎?我穿著那件鑲金片的黑裙子。我們有言在先。因此,我——我就坐在後面,他一個人坐在前面。」
  她的前額有點冷潮潮的。她將冷汗抹去。
  「我們看罷電影,他正帶著我回家去,」她對自己說。「我們看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這回在她的想像中,出現了另一片那樣的街區;可想不起來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我們看了——」
  突然她大聲對他說,「我們剛看過的那個電影是什麼名字?」
  「好,」他馬上回答道。「正是這樣。那是個好主意。我會告訴你的。就這麼想下去。」他花了一點時間去想。「馬克·克蒂文斯主演的《我不知道誰正在吻她》,」他突然說。他們一起在一千年前(上星期四)的陽光下看過這部影片的。「就從開頭想起,一直想下去。如果你在哪兒卡住了,我會幫助你的。」
  她費勁地呼吸著,她的前額一直在不停地滲出汗來。「他寫了好多歌曲,」她對自己說,「他帶了他的義妹去——去看一個歌舞雜技聯合演出,他聽到有人在舞臺上唱歌——」
  汽車轉了個彎,前面的兩顆腦袋碰在了一起,一顆腦袋幾乎靠在了另一個人的肩頭上。有人在懇求他們趕快分開。
  她趕快把自己的眼睛閉緊。「那首片名歌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出現的?」她有點吃不准了。「是不是開始時的第一支歌曲,就是他們在樓座上聽到的那首?」
  前面是紅燈,他停下車,一輛出租車跟著在他們的車旁停下,車頭碰齊。「不,那是——」他看看那輛出租車。「那是——」他又看看那輛出租車,他的眼神就跟一個在盡力回憶什麼時,兩眼會茫然地看著外界的某樣毫不相關的東西一樣。「那是『噯,我的寶貝』,闊步舞曲,你不記得了?片名歌曲直到片子終了才出現。他沒法記起那首歌的歌詞了,你不記得了?」
  交通燈變換了。那輛出租車開到了前面,它的起步動作要更快些。她用手背緊緊捂到嘴上,連牙都咬到手背的肉裡去了。「我沒辦法了,」她對自己歎息道。「我沒辦法了。」她真想對他放聲尖叫,「哎,把門打開!讓我出去!我再也沒勇氣了!我原以為我有,可我辦不到——我不管了,我現在只要讓我下去,回到我們該去的地方去!」
  恐慌,人們把這叫做恐慌。
  她下死勁咬著自己的皮肉,這陣發了瘋似的衝動給制住了。
  這時他開得稍稍快了些。不過也不是很快,不是快得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或是會招致任何人的注意。這時他們已到了市郊,沿著公路開去,這條公路與下陷的鐵路線地區並行。到了這兒或許會讓旁人覺得車開得有點過快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主要的危險已過去了。他們已經完全離開了考爾菲爾德的地界;至少已離開了它的中心地帶。什麼事也沒發生。沒碰到什麼麻煩事兒。他們沒有與其他車輛碰擦。沒有警察走近他們,因什麼違規而向他們提出質詢,向他們的車內窺望。她所擔驚受怕唯恐發生的事,一件也沒發生。這是一次安然無虞、毫無意外的旅行。以他們會遭遇到的種種危險——外部的危險——來看,他們兩人本該單獨呆在車內的。然而就內心所經歷的危險來說——
  她感到內心全然枯竭了,衰老了;就好像她的心上留下了永不磨損的皺痕。
  「他不是今晚死的唯一的一個人,」她尋思著。「我也死了,就死在這輛車一路開過的某個地方。因此,這麼做毫無意義,一無所得。最好還是呆在那兒,還活著。承受著那一切的責備和懲罰。」
  他們現在來到了空曠的鄉村地帶。最後的一座紙板盒工廠(由於市民的關注而將它建在了與城市邊緣隔開一段距離的地方),最後的啤酒廠廢棄的舊煙囪,即便是這些都遠遠地落在了後邊。公路開始逐步上升,令人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對比感,似乎底下兩條鐵軌間的開闊路基陷得更深了。公路路基表面是水泥鋪就的,線條清晰,水泥一直鋪到路基下面,不過,再往遠處就不是水泥路面了;到了這兒有一個自然的斜坡,相當陡峭,但表面上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叢。
  他突然把車停住了,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將車子的兩個外輪都開到了靠鐵路這一邊的路基外,他就將車停在了這兒。只有這麼一點地方,只容得下汽車的兩個輪子;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位置。車門外面幾乎就是很陡的斜坡。
  「為什麼停在這兒?」她低語道。
  他用手一指。「聽。你聽到了嗎?」傳來了一陣好像在敲碎胡桃的嘎嘎聲。好像地上鋪了一層胡桃,它們在不停地滾動,受到擠壓,殼被壓碎了。
  「我就想把他帶到城外,」他說。他下了車,順斜坡往下爬了一段,使她只能看見他的腰以上的部位,他就站在那兒往下瞧著。然後他撿起什麼東西——可能是一塊石頭,或是別的什麼——她看見他把那東西扔了出去。然後他的頭稍側,似乎在側耳傾聽。
  最後,他費勁地重新爬回到她的身邊,兩腳使勁踩在路邊,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那是趟貨運慢車,」他說。「往外開的。它是在裡面的軌道上,我指的就是我們下面的這條軌道。我能看見有一節車廂上的提燈在一點點過來。這列火車特別的長——我想這列火車是空載的——它開得非常慢,幾乎是在爬行。我扔下去一塊石頭,我聽到它打在了一節車廂的頂上。」
  她已經猜出他想幹什麼了,不禁感到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俯下身子,在放在前座的那個人體所有的衣服口袋裡仔細搜尋著。他從外衣的內口袋裡拿出了什麼東畫。一張標簽之類的東西。
  「這些貨車並不總是像客運快車那樣準時。它或許得在前面不遠的那個公路大道口停下,你明白我指的那個道口。現在機車想必差不多就要到達那兒——」
  她拼命壓制住自己的衝動;她已經再一次下定決心,儘管這一次的情況甚至要比在先前那兒的大門口時的情況更糟。「我——你要我——?」她準備下車去幫助他。
  「不,」他說,「不必。你只要呆在車裡,看著公路。這個斜坡實在太陡,你只要帶著——帶著任何東西下到一定的地方,剩下的路它自己就會一路翻滾下去。斜坡底下有一個突然的斷口,那是個陡峭的下墜。」
  這時,他把汽車前門盡最大可能開大。
  「路上的情況如何?」他問。
  她先是朝後面一路看了看。然後再朝前看了看。前面的路在逐步上升。因而看過去更為清楚。
  「什麼也沒有,」她說。「哪兒也沒有移動的光亮。」
  他彎下身子,用他的手臂抱起了什麼,然後,只見兩顆腦袋和兩個肩膀靠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前座便空無一人了。
  她扭過身去,看看公路,凡她能看到的地方都不放過。
  「我再也不會去坐在這輛車的前座上了,」這個想法湧上了她的心頭。「他們會奇怪這是為什麼,但我會極力推諉,我總會想到今晚前座上放的是什麼。」
  把那個死人弄下斜坡可真叫他費了一番力氣,他必須同時制住他們兩人的下墜力,承受雙重分量。有一次,一個踉蹌,兩人一起往下滑,她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喉嚨口。真好像她的心和他們兩人之間有一個滑輪,有一個平衡錘在起作用。
  接著他又一次讓身體保持了平衡。
  等她只能看見他腰部以上的部分時,他彎下身子,似乎把什麼東西放在了身前,等他重新直起身子,便只有他一個人了,她只能看見他一個人。
  然後他就站在那兒等著。
  這是一場賭博,一次瘋狂的推測。一輛晚行的汽車很有可能會突然開過來,還有——再沒有載著貨物的火車貨車開過。只有鐵路路基躺在下面,等到天一亮,路基上的東西便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不過,他估計得完全正確。壓碎胡桃殼的聲音變得細弱,並逐步消失。前方開始傳來了一陣木頭的震顫聲,從他們這兒經過,一直向後傳去。接著又傳來了第二陣。然後一片靜寂。
  他又俯下身去。
  她趕快用兩手捂到耳朵上去,可已經來不及了。聲音撞擊著她的耳廓。
  是一種令人噁心的、空洞的嘭的一聲。就好像把一隻沉重的麻袋扔了下去。不同的是,這樣一扔,一隻麻袋會破裂開來。這個東西卻不會。
  她的頭差不多要垂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她用兩隻手捂住了眼睛。
  等她再次抬起頭來,他已經站在了她的身旁。他的樣子滿像一個能把握自己的男子漢,但不能肯定他剛才就沒嘔吐過。
  「一直下去了,」他說。「就撞在了車廂頂當中往下的那條狹窄通道,或是這樣的地方上。黑暗中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他的帽子沒一起落下去。它飛走了。」
  她真想尖叫起來:「別說了!別把這些告訴我!不要讓我知道!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但她沒叫。不管怎麼說,到這份上,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他又進了車子,把住了方向盤,不再等底下那輛火車重新開動。
  「它就要開了,」他說。「它會開的。它已經開了一段路。它不會一晚上停在那兒的。」
  他重新把車子開回到路邊,然後他將車子繞了個U形彎,朝向考爾菲爾德。還是沒一輛車子過來,也沒有車子超過他們的汽車。在其餘的晚上,這條路不可能一直這麼空寂無車的。
  現在他打開了他們車子的頭燈,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你想到這兒來坐在我的身旁嗎?」他平靜地問她。
  「不!」她用一種窒息的聲音說。「不可能!我不要坐在那個座位上。」
  他似乎理解。「我只是不想讓你感到孤獨,」他很動情地說。
  「從現在起,我將一直是孤獨的,不管我坐在哪兒,」她喃喃道。「你也一樣。我們兩人都將是孤獨的,即使我們呆在一起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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