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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他的第一個生日,為他準備了一個蛋糕,蛋糕中央傲然立著一根蠟燭,蠟燭的火焰就像一隻黃蝴蝶在一根長笛似的白柱頂上飛翔。家人為這個生日舉行了一個古老的小宗教儀式,儀式搞得熱熱鬧鬧的。這是第一個孫子,第一個里程碑。
  「可是,要是他沒法許願的話,」她歡快地問道,「我為他許個願行不?那樣算不算數?」
  蛋糕的製作者是傑茜嬸嬸,她本能地相信所有這一類事情的各種說法,這時她在廚房門口很權威地點點頭。「寶貝,就由你代他許願吧;這一樣能行,」她允諾了。
  帕特裡斯垂下雙眼,臉色嚴肅地靜想了一會兒。
  
  願你一生安然無虞,太太平平,就像現在這樣。你總是能得到一切,就像現在這樣。至於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你的——寬恕。

  「你許好願了?現在吹蠟燭吧。」
  「他吹還是我吹?」
  「你就算是為他吹吧,一樣的。」
  她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臉頰貼緊孩子的臉,輕輕吹了口氣。那只黃蝴蝶急速地忽閃了一下,消失了。
  「行了,切蛋糕吧,」自封的慶祝儀式的女主持下達了指示。
  她用自己的手把住他的肉嘟嘟的小手,握緊了刀把,小心地引導他切下去。神聖的一刀切好了,她用手指在蛋糕的糖霜上挑了一點點,放到孩子的嘴裡。
  立時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歡呼聲和讚揚聲,似乎他們都親眼目睹了一個神童創造的奇跡。
  來了許多人,自打她來到這個家以後,這幢房子裡還是第一次聚集了這麼多人。等這位小貴賓給抱離現場,送到樓上睡覺後,大家還盡興慶賀了好久,甚至還更熱鬧一點。就這樣,大人成了一個孩子的生日慶祝會的主角,表現出不太顯眼的熱情。
  她隨後又來到樓下,走進燈光璀璨、人聲鼎沸的房間,她微笑著跟別人閒談,在人群中周旋,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快活過。她一手拿一杯香檳酒,另一隻手裡拿了一塊三明治,她只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口,看來卻沒法再咬第二口。每次她剛把它放到嘴邊,就有人同她說上一句什麼,要不就是她跟誰談起什麼。不過沒關係,這樣反倒更有趣。
  比爾打她身旁經過,他咧嘴笑著。「當一個好母親的感覺如何?」
  「當一個好叔叔的感覺如何?」她扭頭俏皮地反問了一句。
  一年前的事似乎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就在一年前的今晚,一切是那麼的恐怖,那麼黑暗,那麼可怕。她並沒有碰到過那一切;她不可能碰到那種事。那一切發生在另一個姑娘身上,她的名字叫——不,她不想去回憶那個名字,她甚至根本就不願讓它在自己腦中出現片刻。那事同她毫無關係。
  「傑茜嬸嬸在上面陪著他。沒事,他很好;他是個好小孩,睡覺很安穩。」
  「這得歸功於有一個很超然的看護者。」
  「不錯,在這一刻我確實很超然,因此我有資格說這話。他自始至終呆在樓上,我就下樓來這兒了。」
  她在這兒,是在自己家裡的燈火通明的客廳裡,同她的朋友,她家庭的朋友在一起,他們都聚集在她周圍,談笑風生。一年前距今已有相當長的時間了。那事從來沒發生過。對,從來沒發生過。反正,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
  許許多多的介紹都讓人記不清了。在這樣的一種場合,有太多的第一次。她打量著四周,費勁地把那些跟她作為助理女主人身份相符的重要人物的名字歸併在一起。埃德娜·哈丁和瑪裡琳·布賴恩特,這兩個姑娘分坐在比爾的兩邊,正在竟相向他邀寵。她忍住了,沒有調皮地笑出來。她看看他,只見他板著臉,就像一個圖騰柱。怎麼啦,如果他的頭並不是沒法向姑娘轉過去的話,就她所能看見的情況來說,他也該把頭轉過來了。那邊的蓋伊·恩尼斯是一個黑髮年輕人,他正在為別人要一杯潘趣酒;他很容易讓人記住,因為他是一個人來的。很顯然,他是比爾的一個老朋友。真好笑,他周圍竟然沒有圍上一大群嗡嗡叫的蜜蜂,正好跟冷淡的比爾截然相反,可他的樣子倒更像是那種招惹姑娘的人。
  在那兒的格雷斯·亨森是一個有著亞麻色頭髮的胖胖的姑娘,正等著那杯潘趣酒。要不就是她?不,她沒那麼胖,不過頭髮也是亞麻色的,正坐在鋼琴旁邊,自得其樂地輕輕彈著鋼琴,她身邊沒一個人。一個姑娘戴著眼睛,另一個沒戴。她倆一定是姐妹,兩人太相像了。她們兩人都是第一次到這兒來。
  她緩步走到鋼琴邊,在她身旁停下。就帕特裡斯所能想見的,她或許實際上真喜歡一個人呆著,不過她至少需要有一個人來欣賞她吧。
  彈琴的姑娘朝她笑笑。「嗨。」她是個有相當造詣的演奏家,音樂低緩地從她的手指下彈出,就像為整個房間裡的談話聲配上了一道低沉的聲流。
  突然,附近所有人的談話聲停住了。只聽到鋼琴繼續彈出一兩個音符,聲音要比先前聽起來清晰得多。
  另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姑娘離開了她的同伴一會兒,她走到鋼琴彈奏者背後,在她的肩上按了一下,似乎作出了一種不為人知的告誡或是提醒。她就這麼接了一下。然後她又回到了剛才坐的地方。她在整個過程中沒說一句話,動作也很敏捷,因此幾乎沒人注意到這一切。
  彈奏者猶豫不決地中斷了彈奏。很明顯她知道那一按是有所指的,但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朝帕特裡斯稍帶茫然地聳了聳肩就表明了這一點。
  「哦,把這支曲子彈完吧,」帕特裡斯脫口而出。「太動聽了。這是什麼曲子?我想我從沒聽到過。」
  「它是《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威尼斯船夫曲』,」姑娘謙遜地回答道。
  這回答本身就很令人掃興。站在這個演奏者的身邊,她突然意識到她周圍的那種凝固的靜寂,而且她知道並不是那句答話引起的,必定是為了她剛才所說的什麼。在她明白到這一點時,這事已經過去了,不過為此而引起的一種看法還留在這兒——留在她的心裡。剛才已經發生了什麼。
  
  我說錯了什麼。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可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把潘趣酒放到自己的唇邊,此刻沒法再有別的舉動了。
  只有在我身邊的人才能聽到。我的聲音摻到了音樂聲中,使我的聲音聽起來更惹人注意。可是在這房間裡有誰聽到了呢?有誰注意到了呢?或許從他們的臉色上可以看出來。
  她慢慢轉過身子,似乎很隨意地將眼光從一個人掃到另一個人。哈澤德母親正在房間的遠端很投入地跟別人聊天,她的眼光從椅子上抬起看著誰。她沒有聽到。跑過來作出表示告誡的這一按的長著亞麻色頭髮的那個姑娘背朝著她;她有可能聽到,也有可能沒聽到。不過即便她聽到了,也不會留下什麼印象;她並沒有留意她。蓋伊·恩尼斯正在用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他已經打了兩下打火機,想把它打著,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件事上。當她的眼光不經意地掃過他的臉時,他根本沒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就可看出,比爾身邊的那兩個姑娘也沒聽到。她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夾在她們中間的比爾身上,她倆完全是心無旁騖。
  沒人在看她。沒有一個人的眼光對上她的眼光。
  只有比爾。他的頭微微低著,他的前額惱怒地皺了起來,他的眼光從兩道眉毛底下看著她,流露出一種令人猜不透的奇怪的眼神。兩個姑娘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成了耳邊風。她吃不准他的思想是不是集中在她的身上,抑或已飛到了遙遠的地方。不過,至少他的眼睛確實是看著她。
  她垂下了眼睛。
  儘管她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他的眼睛依然還在盯視著她。
   
第十八章

  等所有的客人全走了以後,哈澤德母親和她一起走上樓去,突然她用一隻手臂緊緊摟住了她的腰,像是要保護她似的。
  「你在那件事上表現得真是勇敢,」她說。「你幹得對;裝出並不知道她正在彈奏什麼。噢,不過,親愛的,當我看到你站到那兒的時候,我的心有一刻全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臉上的那種神情哪。我真想奔到你的身邊,摟住你。不過我學了你的樣,裝做什麼也沒看到。她那麼做沒什麼意思,她只是個沒頭腦的小傻瓜。」
  帕特裡斯在她身邊緩步走上樓梯,一聲沒吭。
  「可一聽到那支曲子的開始幾個音符,」哈澤德母親悲哀地繼續說道,「就讓人覺得他似乎又來到了這個房間,同我們大夥在一起。就在眼前,你幾乎能看見他就在你的眼前。『威尼斯船夫曲』。他最喜愛的歌曲。除了彈這支曲子之外,他是從不在鋼琴前坐下的。不管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只要聽到彈起這支曲子,你就知道休准在附近。」
  「『威尼斯船夫曲』,」帕特裡斯喃喃道,聲音低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他最喜愛的歌曲。」
   
第十九章

  「——現在不一樣了,」哈澤德母親若有所思地說道,顯得很舒坦:「你知道,我去過那兒一次,那時我還是個姑娘。噢,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訴我,從那時以來那兒變了很多嗎?」
  突然,她直視著帕特裡斯,流露出一種純真專注的詢問神情。
  「她怎麼能回答這個問題呢,媽媽?」哈澤德父親冷冰冰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在那兒的時候她又不在,她怎麼可能知道那時那地方是什麼模樣?」
  「噢,你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哈澤德母親寬容地反駁道。「別老是這麼自以為是的。」
  「我想它有了很大的變化,」帕特裡斯無力地答道,把她的杯子的把手稍稍轉向自己一點,似乎想端起杯子,可結果卻一點沒動它。
  「你跟你是在那兒結婚的,對不對,寶貝?」這是緊接著很隨意地提出的又一個問題。
  哈澤德父親又一次趕在她回答前插了進來,這回他是用一種悲劇性的口氣反問的。「我想,他們是在倫敦結婚的。你不記得他當時寄給我們的那封信了嗎?我可還記得:『昨日在此結婚。』信的抬頭是倫敦。」
  「是巴黎,」哈澤德母親斬釘截鐵地說道。「對不對,親愛的?那封信我還放在樓上哪,我可以把它取來給你看。郵戳是巴黎。」接著,她很武斷地把頭朝他一揚。「反正,這個問題帕特裡斯自己是能回答的。」
  突然,她腳旁的地面上似乎裂開了一條大裂縫——而在片刻之前,她還覺得腳踏實地,一切安然無虞——她覺得自己簡直無法轉過身子,同時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跨越這條裂縫。
  她能夠感覺到看著自己的那三對眼睛,這時,比爾的眼睛也抬起來看著她,滿懷信任,希冀她即刻就會作出否定的回答,會把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
  「倫敦,」她輕輕回答道,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杯子柄,似乎想從中獲得某種神秘的超人的洞察力。「不過那以後我們就立即去了巴黎,去度蜜月。我想,事情是這樣的,他在倫敦動筆寫信,可來不及寫完,於是在到了巴黎後才把信寄出。」
  「你瞧,」哈澤德母親不無得意地說,「反正,我總有對的地方。」
  「瞧,女人不就是這個樣嗎,」哈澤德父親驚訝地對兒子說。
  比爾的眼睛一直看著帕特裡斯。他的眼神中有一種幾乎是不怎麼贊同他的父母的神情;抑或是她的想像?
  「對不起,」她用窒息似的聲音說道,一把推開椅子。「我覺得我聽到孩子在哭了。」
   
第二十章

  幾星期以後,又產生了一次危機。或者說是同樣的一次危機,甚至更為臨近,在她走在這條她自己選擇的路上時,她腳下始終有著這種潛在的危險。
  一直在下雨,越下越大,一片迷蒙。這在考爾菲爾德是很罕見的。一家人全在她的房間裡,跟她在一起,她走到窗前,停住腳朝外面看去。
  「天哪,」她很隨意地驚歎道,「打從我在舊金山度過孩提時代以來,我還從沒見過這麼一片迷蒙的景色。這種大霧我們總是——」
  在窗戶玻璃的反光中,她見到哈澤德母親的頭抬了起來,於是,沒等轉回身子面對他們,她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在全無依靠的地方,她又一次冒冒失失地邁錯了步子。
  「舊金山,親愛的?」哈澤德母親的聲音毫無做作,顯得相當驚訝。「可我還以為你出生在——休寫信告訴我們說你的老家是在——」她停住嘴,把下半句話吞了下去;這回她沒再說出有助於讓人作出選擇的話來。相反,她馬上不動聲色地提了一個問題。「你是在那兒出生的嗎,親愛的?」
  「不,」帕特裡斯本能地答道,而且她馬上知道接下來必然是什麼問題。一個她不可能立時作出回答的問題。
  比爾突然抬起頭,詢問地把頭側向樓梯。「我覺得我聽到小傢伙在哭呢,帕特裡斯。」
  「我得上樓上去瞧瞧,」她感激不盡地接上口,離開了房間。
  當她走到孩子跟前時,看到他正酣睡著。他並沒在哭泣,人們不可能會聽到什麼哭聲。她站在他身邊,臉上露出深沉地審視的神色。
  他真的覺得他聽到了小孩的哭聲嗎?
   
第二十一章

  後來有一天,她緩步在議會大街走著,看著沿街的商店櫥窗。議會大街是一條主要的商業街。她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並不想買什麼東西,也不需要買什麼。她只想讓自己在這種無拘無束的環境中好好放鬆一下。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上,是熙熙攘攘的穿著入時的逛商店的人們,她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周圍的這些人們,在一天上午的這個時分,人群中大多數是女人們。她喜歡她們帶來的這種熱熱鬧鬧、令人賞心悅目的活躍景象。喜歡這種無憂無慮的時光,這一短暫的休歇時刻(她到市區,是為哈澤德母親辦一件事,答應為她買一樣東西);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有了這麼個理由,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逛街,而不會讓人覺得她是有意躲到外面去。孩子一切安好,在她外出時,有人會很好地照看他的。更何況,她也很喜歡有這麼一個短暫的分開,然後再回來的那種滋味。
  不在離自己身後較近的公共汽車站上車,而是走到前面的下一站去上車,這是件很簡單的事,只不過是散散步,溜達溜達而已。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在喚她的名字。聽到第一個字,她就知道那是誰。她很高興,心裡覺得暖乎乎的。是比爾。身子還未轉過去,她的臉上已顯出滿心歡喜的笑容。
  他走路步子很大,充滿活力,只用兩步,他便已來到她的身邊。
  「嗨,我想我認出了你。」
  他們面對面地站了一會兒。
  「你離開辦公室跑到外面來幹什麼?」
  「我剛要回去。我是去看一個人。你呢?」
  「我是來為媽媽取她在布魯姆的店裡訂的進口英國絲線。不必要人家寄出,我能到那兒幫她取回去。」
  「我和你一起走,」他主動提出。「這可是個隨意逛逛的好藉口。反正至少可以一起走到下一個拐角。」
  「我正好要到那兒去坐車,」她對他說。
  他們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不過他們走得很慢很慢,依然保持著先前她一個人散步時的那種速度。
  他皺皺鼻子,很滿意地眯起眼朝天上看看。「隔一段時間到外面的陽光下散散步可真是不錯。」
  「可憐的受虐待的人。如果能有錢的話,每次你在工作時間要離開辦公室外出的時候,我倒真樂意代你出去跑跑呢。」
  他毫不掩飾地格格笑出聲來。「如果爹爹要派我出去的話,我能有什麼法子呢?當然話得說回來,每當他看看四周想找個人為他去跑腿時,我碰巧總是在他跟前。」
  他們一齊站住了。
  「那些東西看起來真是不錯,」她誇讚道。
  「是不錯,」他附和著。「不過那是什麼?」
  「你當然清楚那是帽子。別擺出這麼副了不起的樣子。」
  他們又朝前走去,接著又停下了。
  「這就是所謂的觀賞櫥窗吧?」
  「這就是所謂的觀賞櫥窗,就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真有趣。你什麼也沒買,可你看到了許多東西。」
  「如今說不定你也喜歡逛大街了吧,因為很有新奇感。等到你結了婚,買了許多東西,那時你就不會喜歡這麼做了。」
  下一個櫥窗展示的是自來水筆,這是一個不超過兩三碼寬的狹小的玻璃陳列櫃。
  她沒提出要停下看看。這回是他提出的,結果是讓她跟他一起停了下來。
  「等一下。我倒想起來了。我需要一支新鋼筆。你能跟我一起進去一會,幫我挑選一支嗎?」
  「我該回去了,」她不太熱心地說。
  「只需要一會兒。我買起東西來很快。」
  「我對鋼筆可是一無所知,」她遲疑地答道。
  「我也不在行。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兩個人的腦子總比一個人的好。」這時他已輕輕挽起了她的手臂,想拉她進去。「哎,一起進去吧。只要我是一個人,人家就會把隨便什麼東西都塞給我的。」
  「這話我根本就不信。你只是想找個伴罷了,」她笑起來,不過還是隨他一起進去了。
  他為她找了一個面對櫃檯的椅子,讓她坐下。一個擺放鋼筆的盒子拿了出來,打開了。他跟營業員逐一探討起來,而她對此則反應冷淡。旋開了幾支鋼筆,在手邊櫃檯上的一個墨水瓶裡把鋼筆灌滿墨水,並在一本便條本上逐支試寫,這本本子也是為了讓顧客試筆而放在手邊的櫃檯上的。
  她就這麼看著,盡力想裝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而實際上她是毫無興趣。
  突然,他對她說,「你覺得這支筆寫起來怎麼樣?」說著,還沒等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往她的手指裡塞進一支鋼筆,又把那本便條本放在她的手下。
  不知不覺中,她的心思都集中在手中這支鋼筆的分量和粗細上,注意力也都落在了筆尖寫出的筆劃會是粗還是細這個問題上,就這樣她用這支筆在便條本上寫起來。突然,本子最上邊赫然留下了「海倫」這兩個字,簡直就像是這支鋼筆自動寫出來似的。或者說,這個詞本身就充滿了靈性。她趕快及時抑制住自己,沒讓鋼筆再寫出姓來。可就在她猛然停筆時,姓的第一個大寫字母「G」的起始筆劃已寫在了紙上。
  「噯。讓我自個也來試試吧。」他事先也不講一聲,一下就把鋼筆和便條本從她手中拿了回去,弄得她根本來不及把寫在紙上的字抹去或是改掉。
  他究竟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她不得而知。他沒作任何表示。然而他的眼神卻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他一定有了察覺,他怎麼可能視而不見呢?
  他隨手塗了一兩下便停住了。
  「不行,」他對營業員說。「讓我瞧瞧那一支。」
  在他把手伸到盒子裡去取另一支筆時,她設法不為人知地把便條本最上面那頁寫有該死的「海倫」字樣的紙撕了下來,偷偷把它在手心裡團成一團,扔到了地板上。
  這麼做了以後,她又後悔不及地意識到,或許這樣一來更糟,還不如就讓那兩個字留在紙上的好。因為他肯定已經看見了那兩個字,而如今她的這一舉動只是讓他明白了這麼一個事實:她不想讓他看見那兩個字。換句話說,她這完全是弄巧成拙,更露出了自己的馬腳;先是犯下了第一個錯誤,然後又吃力不討好地想把它掩蓋掉。
  與此同時,他對買筆的興趣一下消失殆盡。他抬眼看看營業員,正欲開口,她幾乎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說什麼——就好像他已說出來似的——這是因為他的表情把他的心思暴露無遺。「沒關係。我換個時間再來。」可就在這時,他看了她一眼,似乎醒悟到得把這件事情做得像是那麼回事兒,於是,他馬上以一種幾乎是非常隨意的口氣換口說道,「好吧,喏,就挑這支吧。請隨後把它送到我的辦公室裡來。」
  他幾乎看都沒看這支筆一眼。看起來買哪支鋼筆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這時,在經歷這麼一番沒來由的緊張之後,她自己也想起來了,她陪他進來就是為了要幫他挑選一支鋼筆。
  「我們走吧?」他有所保留地說道。
  兩人分手時都顯得有些緊張。她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原因呢還是得歸咎於自己。或者說根本就是她的猜想。不過她覺得他們不像幾分鐘前相處得那樣無拘無束輕鬆隨意。
  他沒有為她陪他挑到一支鋼筆而向她表示感謝,不過,至少對她來說,還是為此而對他感激不盡。在先前兩人交談時,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她,這時卻突然專注地向遠處望去。他的眼睛不是往上看,直看著一幢大樓的頂部,就是往下看,直眺大街的前方,他四處都看可就是再也不看她,甚至在他說「你的車來了」,把她送上車,站在那兒為她付了車費的整個過程中都是這樣。「再見。平安回家。晚上見。」他抬了抬帽子,接著,還不等把手放下,就轉過身回去辦他的事兒了,他那副模樣就好像全然忘記了她的存在。可不知怎麼的,她卻知道這樣的轉變才是真實的。他比以往更注意她,至少他表現得就是這樣。他們兩人間有了距離,就這麼回事兒。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部,這時,公共汽車載著她順著行人擁擠的人行道一路向前開去。真滑稽,情況竟會改變得這麼快;在她眼中,灑滿陽光的人行道和熙熙攘攘的逛商店看上去已是索然無味。
  假如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試探,一個陷阱——但不會,不可能是這樣。她至少對這一點還能拿得准,儘管如此也並不能令人滿意。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他正好會在那兒碰到她,他們只是一起這麼走走,直到走到那個賣鋼筆的商場。就在今天早上他離開家裡的時候,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會去城裡呢;那是以後才決定的。因此他也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兒,同她搭話。隨便怎麼說,這都是自然發生的事,純屬偶然。
  但是,或許就在他們一起漫步時,他正好一抬頭,看見了那塊商店的招牌,於是他腦子臨機一動,產生了試探她的想法,這才即興想出了這麼個辦法。當一個人在試一支新鋼筆時,他總是隨手寫出自己的真名實姓,這幾乎是人們一致公認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那時他一定是想到了這一點,就像她現在意識到的一樣。
  然而,就是這種臨時想到的當場試探,或多或少一定已經在他心中萌生出一種模模糊糊的對她的懷疑,要不,單這種事本身是不會使他有什麼想法的。
  當她拉著頭上的那根拉索,準備下車時,她狠狠地責駡著自己:真是個小笨蛋!為什麼你在跟他一起進商店前,竟然就沒想到這一點呢?現在想到它還有什麼用呢?
  一兩天以後的一個晚上,他脫下的外衣搭在一把椅子上,可此刻房間裡卻不見他的人影。她搜了他的外衣口袋,發現鋼筆就插在口袋裡,便把它抽了出來。她想好的藉口是她正好想找一支筆寫點東西。這是支金筆,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大寫首字母;或許這是父親或母親送給他的,作為給他的生日或是聖誕節的一件有價值的、可長久使用的禮物。而且,這支筆書寫相當流利,寫出的字跡清晰、鮮明,他不可能想把它給換了。他也不是那種同時要在身上插兩支鋼筆的男人。
  絕對沒錯,那天是對她的一場試探。而她已經實實在在地作出了一個反應,是他所希望得到的最實在的反應。
   
第二十二章

  早些時候,她就聽到門鈴響,接著又聽到樓下門廳裡傳來隱隱約約的互致問候聲,她知道一定是有客人來了,而且客人必定還在那兒。她並沒再去多想這事兒。這時,休正坐在他的便攜式小澡盆裡。在幫小寶寶洗澡時,一個人是不可能分心的。她擦乾他的身子,抹上爽身粉,給他穿上衣服,再把他放在床上準備睡覺,然後她假裝陪他一起多躺一會兒,準備瞅准機會,悄悄從他攥緊的小拳頭裡取出他洗澡時玩耍的賽璐珞小鴨,到這時,差不多一小時的時間就過去了。她很肯定地感覺到,那個來客,不管他是哪一位,這時也一定早就告辭了。有一點她可以吃准,那一定是個男客;任何一個六十至六十五歲的女客都會很樂意讓對孫子寵愛有加的哈澤德母親帶上樓,看看她的孫子洗澡時的那般歡樂情景。事實上,這是幾星期來她本人第一次沒在這個時候親自到場,哪怕是拿著毛巾,像小孩一樣嘰哩咕嚕地同在澡盆裡的小人兒說一通誰也聽不懂的話。她時常還會插手進來,同在這方面無可挑剔的母親一起幫小孩洗澡。只有發生了特別重要的事才會使她走開。
  等她最後出了房間,往樓下走去時,她才覺得樓下的人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只聽到有一個單調、沉悶的低聲在說著,就好像有誰正在讀著什麼,除此之外,聽不到其他人的任何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覺大家都待在書房裡;這個房間通常在晚上是從沒人去的。即使有人的話,也不會是所有人同時都待在那兒。她兩次看見他們在裡面,第一次是她從樓梯走下去時,接著是在她折回來,經過樓梯底下的那個在書房外的門廳時,她從離得更近的開著的門裡瞥見了他們。
  他們三人都在裡面,還有另一個男人跟他們在一起,儘管她意識到自己以前至少見過這個人一兩次,可她還不認識他,就像她曾見過任何一個到家裡來過的人卻跟他們並不熟悉一樣。他在桌邊,那盞閱讀用的檯燈開著,他用像唱歌一樣的單調的聲音大聲地在讀著什麼。那不是一本書;看上去更像是一份打出來的報告。每過一小會兒,隨著一陣清脆的紙張的簌簌聲,一頁紙翻過去,又開始讀下一頁。
  沒有說一句話。各人坐的距離不同,注意力集中的程度也不同。哈澤德父親生在桌邊,挨近那位獨白者,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讀出的每一個字,不時還慈祥地點著頭。哈澤德母親坐在一把安樂椅裡,膝上放著一個籃子,在做著針線活,只是隔會兒才抬起頭聽一下。奇怪的是比爾也在場,他坐得離其他人遠遠的,一條腿翹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腦袋後仰,嘴裡叼著一根煙斗,煙斗高高地翹向天花板,他的樣子根本一點沒在傾聽,眼中一片茫然,似乎他人雖然很盡責而孝順地跟他們呆在一起,可他的心思卻完全在其他地方。
  她想不為人知地從那兒經過,可偏偏哈澤德母親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從沒關上的門縫中看見了她經過的身影。「她在那兒,」她說。接著,傳來了她的叫聲,使得帕特裡斯停住了腳。「帕特裡斯,親愛的,請過來一下。我們需要你。」
  她轉過身子,向房裡走去,她的喉嚨突然抽緊了。
  單調的聲音給打斷了,等候著。一個私人偵探?不,不,這不可能。她曾在這幢房子裡,在一種相當友好的氣氛中見過他,對此她完全有把握。可攤開在他面前的那許多卷宗——
  「帕特裡斯,你是認識泰伊·溫思羅普的。」
  「是的,我知道我們以前見過面。」她走上前去,同他握握手。她很小心地不讓自己的眼睛去看桌子,這麼做可真不容易。
  「泰伊是父親的律師,」哈澤德母親很偏愛地說道。似乎確實不用再對一個老朋友多作介紹,在這樣的場合,就這麼說明一下僅夠了。
  「也是一個打高爾夫球的對手,」桌邊的男人補充道。
  「對手?」哈澤德父親憤憤然地反問了一句。「就憑你打出的那種球,我才不把它稱為競賽呢。所謂對手,他的水平必定是多多少少跟你相差無幾。我倒覺得把它稱之為安慰賽更恰當。」
  比爾的頭和煙斗又落到了水平方向。「把一隻手綁在身後跟他打,對不,爹?」他挑逗地說道。
  「是啊,綁起我的手,」律師迅速說道,悄悄跟做兒子的眨了眨眼睛。「尤其是在上個星期天。」
  「好了,你們三個人;」哈澤德母親滿臉笑容地指責道。「我還有事情要幹。帕特裡斯也是。我可不能整夜坐在這兒。」
  他們重又變得嚴肅起來。比爾已經站起身,拖過一把椅子,為她放在桌邊。「坐下吧,帕特裡斯,跟我們在一塊兒,」他發出了邀請。
  「是的,我們要你也來聽聽這個,帕特裡斯,」見到她有點猶豫的樣子,哈澤德父親也敦促道。「這事跟你也有關。」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是想往喉嚨那兒放。她完全是憑著毅力才把手放了下來。她坐了下來,稍稍有點不安。
  律師清了清嗓子。「唔,我想這事大約就是這樣,唐納德。餘下的部分就跟前面的一樣。」
  哈澤德父親把自己的椅子拖得更近些。「行。現在能讓我簽名了吧?」
  哈澤德母親手中的某件針線活做好了,她用牙咬斷了一根線,然後把針線活放回籃子裡,準備起身離開。「親愛的,你最好還是先把這是怎麼回事告訴帕特裡斯。難道你不想讓她知道嗎?」
  「我來為你告訴她吧,」溫思羅普提議道。「我可以把這事用比你更精煉的幾句話就說明白。」他朝她轉過身,眼光從他戴的眼鏡上面友好地注視著她。「唐納德正要修改他的遺囑的條文,想加進一個附錄。你瞧,原先的遺囑是在格雷斯之後,剩下的遺產則由比爾和休平分。現在我們正在進行修改,將遺產的四分之一歸比爾,其餘的則全歸你。」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在發燒,就好像有一道火熱的緋紅色的光正集中照射在那兒,這一點他們全都能看見。她只想趕快離開桌子,從這兒逃走,但她似乎給困在椅子裡,動彈不得,這真是一種折磨人的感覺。
  她盡力想使自己平靜地說話,兩次潤濕了嘴唇,把聲音壓低。「我不願你們那麼做。我不願自己也在遺囑的受益人之列。」
  「別這麼想,」比爾真誠地笑著說。「你沒有一點工作。我有爹爹的生意——」
  「那是比爾自己的建議,」哈澤德母親把話跟她挑明瞭。
  「在兩個孩子滿二十一歲那一天,我分別給他們一大筆現金,作為他們的一個開始——」
  這時,她站了起來,依次朝向每一個人,幾乎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不,請別這樣!決不要把我的名字寫在那上面!我不願讓我的名字寫上去!」她能做的就是把兩手交叉握得緊緊的,朝著哈澤德父親。「爹!你就不能聽我說一句嗎?」
  「那都是為了休,親愛的,」哈澤德母親在一旁機敏地要他知道。「難道你不明白嗎?」
  「是的,我知道;我們都為休而悲傷,但她總得生活下去。她有一個孩子要她去照顧,這些事不該因為感情的因素而拖延,在適當的時候必須對他們加以照顧。」
  她轉身飛快地從房間裡跑了出去。他們也沒想再去追她。
  她在身後關上房門。她抬起兩條胳膊緊緊抱住自己的頭,急急地在屋裡來回走了兩三次。她嘴裡低聲吐出了「騙子!」這兩個字。「小偷!這就像有人從窗戶裡爬進去——」
  大約半小時以後,門上傳來一下輕輕的敲門聲。她走過去,把門打開,比爾站在門外。
  「嗨,」他有點不自然地說。
  「嗨,」她說,同樣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們不是在半小時前剛見過,卻已有兩三天沒見過面一樣。
  「他在遺囑上簽了字,」他說。「在你走了以後。溫思羅普把它帶走了。他也簽名作了證。不管你想要還是不想要,這事現在就這麼定了。」
  她沒吭聲。先前在樓下的那場爭鬥已經失敗了,現在只不過是最後的公告。
  他看著她,眼神令她捉摸不定。似乎是既有在機敏地對她進行估價,同樣也有對她的不理解,又閃現一絲讚美的神色。
  「我知道,」他說,「我不明白對這件事你為什麼要抱這樣的態度。我可不贊同你的行為,我認為你在這事上的態度是不對的。」他以信任的口吻稍稍放低了嗓音。「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你對這事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我倒喜歡你對這事有這樣的態度。」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想握握手道聲晚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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