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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她一個人呆在房子裡。就是說,一個人,除了休,他正呆在樓上他的搖籃裡,還有傑茜嬸嬸一直呆在屋後她的房間裡。他們都出去拜訪他們的老朋友邁克爾森一家了。
  隔一段時間能一個人在家呆著真是不錯。不過也不要太經常,不要一直是一個人,那樣的話人就會陷入一種孤獨之中。她已經知道孤獨是怎麼回事,知道得太清楚了,再也不要孤獨重來。
  然而,像這樣一個人呆著,卻又沒有一點孤獨感,實在是不錯。只不過是一個人呆上一兩個小時,從九點到十一點,心裡又很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整幢房子任憑她一個人隨意走動;上樓,下樓,這個房間走走,那個房間看看。這與她在其他時間裡的走動不同,不可能有這時的感覺——這時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是在四周沒一個人的情況下一個人隨意走動。這事確實對她很有意義。更增添了她的所有感,能給它以新的補充。
  他們問過她是否想一起去,不過她已謝絕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一個人呆在家裡,她就會從中獲得這樣的感覺。
  他們沒有強求她。他們從不強求她做什麼,從不反復邀請到使人無奈的程度。他們很尊重你的獨立人格,她想道,這是他們所具有的良好品格的一項。只是其中的一項,還有別的許多好品格。
  「那麼,或許就下一次再說吧,」母親在分手時,從門口回頭笑著說。
  「下次一定去,」她允諾道。「他們一家人都相當不錯。」
  她先是隨意四處走了一會兒,為自己充實對這地方的「感覺」,讓自己渾身浸透在這種幸福的「所有感」之中。碰碰這兒的一把椅背,摸摸那兒的窗簾的質地。
  我的。我的房子。我父親和我的房子。我的。我的。我的家。我的椅子。我的窗簾。不,還是掛成那樣的好,我要你按那個樣子掛窗簾。
  傻氣?孩子氣?還是憧憬?一點不假。可誰又沒有孩子氣,沒有憧憬?沒了這些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說竟會有缺乏這些東西的一種生活嗎?
  她走進傑茜嬸嬸的配餐室,打開餅乾罐的蓋子,取出一塊餅乾,咬了一大口。
  她並不餓。兩小時前他們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但是——
  我的房子,我能這樣做,我有資格這樣做。這些東西是為我準備的,什麼時候我覺得需要,我就可以隨意享受。
  她把罐子的蓋子蓋上,準備去把燈關上。
  突然,她改變了主意,折轉身,從罐子裡又拿出了一塊餅乾。
  我的房子。只要我樂意的話,我甚至可以拿兩塊。對,我就拿兩塊。
  於是,她一手拿了一塊餅乾,每塊餅乾上還都咬了一大口,走出了配餐室。實際上,它們並不是吃進嘴裡的食物,而是精神的食糧。
  她拍落了手指上的最後一點餅乾屑,決定找本書看看。這會兒,她全身有一種非常安寧優裕的感覺,這種安寧優裕的感覺對平靜人的心靈幾乎是相當有效的。它是一種能治癒人的情感;是重新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情感。就好像舊日的人格分裂所帶來的創傷的最後殘痕(從各方面來說,確實是有這麼一個創傷),已經完全癒合了。一個精神病專家可以就此而寫出一篇有分量的論文;就這麼在一幢房子裡隨意走走,懷著一種絕對的安全感,徹底的放鬆,走上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就能達到這樣的一種效果,不需要到一家醫院,經受所有的冰冷的科學手段的檢驗和治療,同樣能達到的一種醫療效果。不過人畢竟總是人,他們需要的並不只是科學。這是一個家,一幢他們自己的房子,沒人能把它奪走。
  這時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你可以全神貫注地讀書,你可以完全忘我地進入一本書的境界。你暫時會失去自我,跟書融為一體。
  在書房裡,她花了點時間,去找一本想看的書。她輕快地沿著書架上下左右尋找著,她先後兩次拿著書回到椅子邊,可讀了開始的一兩段,就發覺不合適,就這樣,她找到第三本書才覺得適合自己,便安心地坐在椅子裡看了下去。
  是凱瑟琳·安東尼①的《瑪麗·安托萬內特》。
  
  ①凱瑟琳·安東尼(1877—1965),美國女傳記作家,以著有《蘭姆傳》而聞名。

  她從來對小說不怎麼感興趣。小說裡總有種使她不太舒服的感覺,或許裡面的虛構的描寫會讓她想起自己的生活經歷。她喜歡真實的事情(她內心的真實表現)。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真實的事,不過是很久以前,又相當遙遠的事情,那是一個完全不可能跟她相混淆的人的事。在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上,你很快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把自己跟男主人公或是女主人公混為一體。而對一個曾經是活生生的人來說,你卻不會把自己跟他或她混為一體。你會同情他,但這是一種很客觀的同情,僅此而已。從頭到尾,那總是另外的一個人。因為一度,這曾經是真實的事,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的事。(人們把這稱之謂逃避,儘管在她身上這種情況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情況完全相反。其他人從塵世逃入虛構的小說境界中去。她卻會逃離帶有太多個人色彩的戲劇,逃到真實的過去中去。)
  有一個小時,或許更長些時間,她成了一個死了丈夫的五十歲的女人;她忘記了時光的流逝。
  隱隱約約地,在她下意識的聽覺中,她聽到在這寧靜的夜晚,在屋外什麼地方,傳來刹車聲。
  「……阿克塞爾·弗森趕著馬車,輕快地穿越過一條條黑暗的街道。」(他們回來了。我得先看完這一節。)「一個半小時後,這輛馬車穿過了聖馬丁的大門……」
  前門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打開,隨即又關上了,但沒有傳來到家後的悄聲細語。不說萬籟俱寂的話,至少沒一點人聲。一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只有一雙鞋子,走過了通往這扇門前的一段沒鋪地毯的地板,然後順著鋪地毯的門廳走去,腳步聲漸漸模糊了。
  「他們看見,在前面一點的路上,有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不,那是比爾,不是他們。剛才是他一個人進來的。我忘了,他們沒有開車去,邁克爾森家就在拐角那邊。)「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
  這陣腳步聲走到了屋後。傑茜嬸嬸的配餐室的燈又亮了。從她所在的地方她沒法看見它,但她憑電燈開關的哢嗒聲知道是那兒。她憑不同電燈開關發出的不同的哢嗒聲便知道是在開哪一盞燈。根據哢嗒聲的方向,以及聲音的脆或沉。你可以知道一幢房子的這類事情。
  她聽到自來水龍頭裡流出的急速的水流聲,接著是一個空杯子湊上去的聲音。後來,餅乾罐蓋掉了下來,發出砰的一聲,是那種瓷器的沉重、空洞、清脆的聲音。蓋子在地上停了一會兒,並沒有急著把它蓋回去。
  「……順大路駛來。」(傑茜嬸嬸會發脾氣的。她老是要責駡他。我做了同樣的事的話,她卻從不責駡我。我想在他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總是要罵他,現在她也改不了這個習慣。)「假冒的科夫夫人和她那一夥人進了這輛車子……」
  過了很久,蓋子終於又蓋上去了。腳步聲又重新向前走去,進了大廳的後面。在那兒腳步聲停了片刻,向後退了一步,兩隻腳踩在一個地方,使地板稍稍發出了一點聲響。
  「……」(他在地板上掉下了一大塊餅乾,他停住腳去撿。他不想讓她在早晨時看見那塊餅乾還在地板上,知道自己前晚幹了些什麼。我敢說他心裡還是怕傑茜嬸嬸的,像一個小男孩一樣。)「……」
  但是她腦子裡並沒有想到他,或是落在他的身上。那都是她下意識裡的感覺。它們都僅僅停留在她的心思的外圈,是沒有直接為她所用的那部分意識,在對它自己不停地作出反應說明,而她的注意力的中心對這一切都沒在意。他靜止了一會兒,什麼動靜也聽不到。一定是坐在了什麼地方,在吃餅乾。如果是坐在一把椅子裡的話,或許還會把一條腿翹在椅子的扶手上呢。
  他已經知道家裡人都到邁克爾森家去了,而且一定認為她也跟他們一起去了,這幢房子裡就他一個人。書房是在樓梯的右邊,他是順左邊的走道直接去了配餐室,然後又折回來了,他還沒走到書房這兒,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她在書房裡。她旁邊的那盞燈是有燈罩的,有限的燈光不可能照到房間門口。
  突然,他的輕巧的腳步聲又開始響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咬餅乾的聲音也沒有了。腳步走進了大廳,當它們從他先前所在的地方一路過來時,清晰可聞,腳步聲轉過了樓梯角,向這一邊而來。腳步是一直向這兒走來的,向這個房間走來的,而並沒有想到她在裡面。
  她依然一門心思地在看書,完全沉浸在她剛讀到的書中的越來越令人感興趣的內容之中,給完全吸引住了。甚至連眼睛她都沒抬起來。
  他的腳步聲來到了門邊。然後在那兒停了片刻,幾乎是往後一縮。
  大約有片刻功夫,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
  然後,他猝然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大步,轉過身,離開了。
  幾乎在下意識裡,她對這一切全知道;並不是完全意識到,至少一時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它到達了她的意識裡,但還沒有完全讓她清醒過來。
  「……」(為什麼他看見我一個人在這兒,就這樣轉身走開了?)「……然後他們坐在了舒適的坐墊上……」(他想到這裡來。他只走到門邊。然後當他看見我在這兒時,而且似乎覺得我沒看見他,他便離開了。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阿克塞爾·弗森接過了韁繩……」
  慢慢地,這本書的魅力消失了,離去了。她的眼睛第一次離開了書頁。她疑惑地抬起了頭,那本書依然攤開在她的身前。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
  並不是他怕打擾我。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互相之間不需要這樣講究禮節。我們都可以隨意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不必向對方說一聲對不起,除了是在樓上的房間裡,而這兒並不是樓上,這兒是樓下。他甚至沒說一聲嗨。當他看見我沒有看見他時,他就想這樣離開,盡力想不驚動一切地離開,不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先是後退了一步,然後才轉身離開。
  前門重新打開,但並沒在他身後關上。他從前面出去了一會兒,去把汽車放好。她聽到他關上車門的砰的一聲,聽到馬達的發動聲。
  他不喜歡我嗎?是因為他不願意看見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他單獨和我呆在一個房間裡嗎?我想——看起來——好像他在很久以前就完全信任我了,可——他竟然那麼畏縮,在門口就止步不前,幾乎是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接著,突然,她明白了,這是件簡單明瞭,幾近客觀的事。她懂了。她隱隱約約知道這是一件沒法用言語表達的事。一件過於曖昧而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的事。
  不,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這是因為他確實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因此他那樣離開這兒,不想單獨跟我呆在一起,以此想避開我。他太喜歡我了。他已經開始愛上我了,而且——而且想到他不該愛上我。他為此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這是一場無望的但又無法回避的鬥爭,一場永遠贏不了的鬥爭。
  她胡亂想著,卻又是不慌不忙地關上了書本,拿著書來到了書架上那排書留出的空隙前——她就是從這兒抽出這本書的——把書插了進去。她把燈為他留著,沒關上(因為他看起來是想進書房裡來的),隻身退出了書房,好讓他進來,然後走到了大廳裡,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準備睡覺。
  她解開了頭髮,進行一番就寢前的梳理。
  她聽到車庫門發出的轆轆聲,聽到他放下掛鎖時掛鎖撞在車庫門上的響聲,聽到他又走進屋裡來的聲音。他直接走向書房,走了進去,這回是不慌不忙的(準備同她搭話,面對著這種情況,不再回避,在令人神魂顛倒的短短幾分鐘裡,他已下定了決心?)——結果發現書房是空的。燈亮著,但看書的人走了。
  過了幾秒鐘,她記起了,她沒把香煙熄掉,把它留在了那兒,就在桌上的那盞檯燈下面,在她先前坐的椅子旁邊。她離開那兒時,忘了把它拿走。在聽到外面的汽車聲前,她剛剛點著這支煙,它現在一定還燃著。
  她倒並不是擔心會為此而引起一場火災。他一眼就會看到這支煙,並幫她把它熄掉的。
  但這一來他就會恍然大悟。因為,這支煙會讓他明白,就像他想進來結果卻沒進來一樣,她雖然起身離開了,可實際上她原本並不打算起身離開。
  現在她不僅知道,他在開始愛上她了,而且,她也明白,通過這支能說明問題的香煙,他會知道,她也知道他愛上她了。
   
第二十四章

  在明亮的滿月月光下,她走進了屋後的花園,發現花園裡就像下午一樣明亮。直通花園四角、相互交叉形成一個X形的小徑上鋪著沙,閃閃發亮,就像小徑上落了一層雪,她那落在小徑上的身影在這種白色的映襯下發出了青光。花園中心用岩石圍起的小池塘在明月的映照下,泛射出點點銀色的光斑。由於她不停地圍著池塘漫步,因此在她的眼中,水面分開又合攏好像在不停地晃動,可實際上這全是她的眼睛產生的錯覺。
  六月的夜晚,一叢叢玫瑰散發出那麼濃郁的香味,睡意朦朧的小昆蟲發出了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似乎它們在睡夢中不停地發出夢囈。
  她還不想睡覺,她也不想看書,呆在書房裡,開著燈令人太抑悶。她再也不想一個人坐在前遊廊,有一回哈澤德母親和父親就讓她一個人呆在那兒,他們則去了自己的房間。她起來過一回,照看休,想看看他是否睡得好,然後她就來到了這兒。來到這個四周由高高的籬笆圍起、外人無法入內的後花園。
  從位於山毛櫸木材大街那兒的新教派小教堂裡傳來了敲響十一點的悅耳鐘聲,鐘聲在靜謐的夜空中久久回蕩,帶給她一種寧靜怡然的感覺。
  一個平靜的聲音,似乎就來自她的肩後,說:「嗨,帕特裡斯,我就想到你會在這兒。」
  她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一時都沒法辨認出他。他在上面,身子倚在他的房間裡的開著窗子的窗臺上。
  「我下來和你一起抽支煙行不?」
  「我這會兒就要進去了,」她急忙答道,可他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大步走下後遊廊,在他向她走近時,灑落在她頭上和肩上的月光就像給他灑上了一層白瑩瑩的爽身粉。她轉身迎上了他,兩人並肩緩緩向前走起來。先是順著外面的小徑走著,然後再走過兩條小徑的交匯部分。
  在走進花叢時,有一回她伸出手,讓一朵花稍稍彎向自己,然後又一點沒碰傷它,鬆手讓它彈了回去。這是一朵盛開的玫瑰,它的香味幾乎像一顆炸彈炸開,散發在他們的臉上,並逗留了一會兒。
  他沒做出這樣的舉動,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她身邊走著。一隻手插在口袋裡。眼光一直看著地下,似乎這條小徑讓他著迷。
  「我真不想離開這兒,這地方太可愛了,」她最後說道。
  「我可一點也沒把這些花園放在心裡,」他很生硬地回答道。「也並不想在花園裡散步。也不在乎花園裡的這些花。你知道我到這兒來的原因。要我告訴你嗎?」
  他把煙用力往地下一扔,又用同樣的動作把手往後一甩,似乎有什麼事讓他很惱火。
  突然,她感到非常害怕。她猛的停了下來。
  「不,等等,比爾。比爾,等等——別說——」
  「別說什麼?我什麼都還沒說呢。不過你已經知道了,對不?我很抱歉,帕特裡斯,我一定得告訴你。你一定得聽我說。這事一定得說清楚。」
  她表示異議似的把手向他伸了出去,好像要擋開什麼。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我不喜歡這樣,」他強頭倔腦地說。「我覺得我從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我以前從沒這麼煩惱過,我不像其他人那樣有過多次熱戀。我想那是我的生活方式使我這樣的。可這事來了,帕特裡斯。一點不假,它現在落到了我的身上。」
  「不,等等——現在別說。別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正是時候,現在是晚上,這兒是合適的地方。再不會有像這樣的晚上,即使我倆都能活上一百歲。帕特裡斯,我愛你,我要你嫁——」
  「比爾!」她懇求道,心裡害怕極了。
  「現在你聽到了,現在你要逃了。帕特裡斯,」他可憐巴巴地問道,「這事真有那麼可怕嗎?」
  她已飛快地逃到了遊廊底的臺階處,突然在那兒停了一下。他慢慢跟在她身後走來,他的模樣與其說是死皮賴臉糾纏不休,還不如說是垂頭喪氣自認受到挫折。
  「我不是個會談情說愛的人,」他說。「我沒法正確表達我的意思——」
  「比爾,」她幾乎是悲痛欲絕地又開口說道。
  「帕特裡斯,我每天看見你卻——」他絕望地攤開雙手,「我該怎麼辦?我過去從來沒向人提出過這種要求。我覺得這是件很美好的事。我想這件事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她的頭向後倚靠在遊廊柱上,靠了一會兒,似乎相當痛苦的樣子。「為什麼你非得說這種事呢?為什麼你就不能——多給我一點時間呢?求你了,再給我一點時間吧。只要幾個月——」
  「你想讓我收回嗎,帕特裡斯?」他後悔地問道。「現在我該怎麼辦?即使我沒說出這些話,我又能怎麼樣呢?帕特裡斯,這段時間太長了。是因為休,是為了休的緣故嗎?」
  「我還從沒墜入過情網,因——」她剛開始以懺悔的口氣說道,又突然頓住了。
  他很奇怪地看著她。
  我說得太多了,這一想法閃過心頭。說得太多了要不就是說得還不夠。接著相當遺憾而肯定地想道:遠遠沒有說透說夠。
  「我現在要進去了。」遊廊的陰影像一道靛藍色的帷簾擋在了他們之間。
  他並沒想要再跟著她進去。他就這麼站在她離他而去的地方。
  「你是害怕我吻你。」
  「不,我害怕的並不是這個,」她幾乎不出聲地喃喃道。「我害怕的是我想要你吻我。」
  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外面如瀉的月光裡,悲哀地低頭看著地下。
   
第二十五章

  清早,從她的窗口向外眺望,只見一片秀美的景色。她覺得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平靜、安全和歸屬感籠罩全身。要不了多久,任什麼力量也剝奪不走這種感覺了。在你自己的房間裡醒來,在你自己的家裡,頭上是自己的那一片屋頂。發現小兒子已經先你而醒,正用希冀的眼光從他的搖籃裡向外看著,還歡叫著朝你笑了起來,這已成了他只給予你一個人的一種笑容。抱起他,把他貼近自己的身體(你得控制住自己,要不你真想把他抱得緊緊的)。然後把他抱到窗前,拉開窗簾,看看外面的世界。讓他看看你為他發現的這個世界,你為他營造的這個世界。
  旭日的光芒就像黃花花粉一樣輕柔地鋪灑在人行道和車行道上。各種樹木底下和所有房屋的庇蔭處是一片蔚藍色的陰影。過去幾戶人家的草坪上,有一個男子正在給草坪灑水,從他手中的水龍帶的噴頭裡射出的水就像顆顆鑽石一樣晶瑩閃爍。他抬起頭,看見了你,儘管你跟他並不很熟,他卻揮手向你打了個鄰居間的招呼。於是你握住休的小手腕,讓他的小手向那位鄰居揮動,答以問好。
  是啊,早晨,整個世界的一切都顯得是那麼的溫馨可愛。
  然後,穿著打扮,為兩個人穿著打扮,再下樓來到底下那個正等候著你到來的舒適愉快的房間;那兒有哈澤德母親,有她剛採摘的鮮花,還有她親切開朗的問好,光可鑒人的滲濾式咖啡壺面反照出圍坐在它四周的幾個人的形象,個個都是又矮又胖(這總使孩子非常高興):一個老太太,一個相當年輕的夫人,和一個非常非常年輕的年輕人,他坐在他的高椅子裡,是人人關注的中心。
  一切安然無恙,是在家裡,四周都是家裡人。
  甚至還有你的信件,一封給你的信,正放在你的座位前呢。一見到這封信,她就產生了一種十分滿足的愉快感覺。這是一個任什麼也比不上的具有恆久的歸屬感的象徵了。一封你的信,送到你的家裡。
  「帕特裡斯·哈澤德夫人」,還有地址。第一回,這個名稱把她嚇了一大跳。現在可不會了。要不了多久,她就再也不會記得,一度,在這名字之前,她還有過另一個名字。那是一個孤獨的、擔驚受怕的、四處漂泊的、一無所有的人的名字,根本不為現今這個世界所知——
  「噢,休,別要得這麼快,把先前給你的那些東西吃掉。」
  她把信打開,裡面什麼也沒有,或者說,信紙上什麼也沒寫。起先,她覺得這准是搞錯了。只寄了一張白紙。不,且慢,還有別的——
  在把信紙一折為二的縫線正中,有三個字,幾乎都給縫線擋去了,在一大張雪白的信紙上,這三個字是那麼不顯眼,幾乎不會讓人看見。
  「你是誰?」
   
第二十六章

  在接下來的那些個早晨,從她的窗口往外瞧,世界是既苦又甜。在一個並不是光明正大地屬￿你的房間裡醒來。你知道這一點——你知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也知道這一點——你沒有權利住在這裡面。旭日的光芒蒼白無力地照在地上。在各種樹木底下,以及所有房屋的庇蔭處,還有著前一個夜晚的殘餘陰影,陰影讓陽光沖淡了,變成了藍色,但仍然顯得陰沉沉的,令人望而卻步。在過去幾戶人家的草坪上,有一個男子在給草坪澆水,那是個陌生人;你一眼就看出那是個陌生人。他抬起頭來,你忙不迭地趕緊從窗戶口縮回身子,和孩子一起,以防讓他看見你。過了一會兒,你卻希望自己沒那麼做,可太晚了,你已經這麼做了。
  他就是那個人嗎?是他嗎?
  為兩個人穿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令人有興味了。當你抱著休走下樓梯時,這些你已上下走了成千上百次的樓梯現在卻最終令你體會到了什麼叫心事重重、心亂如麻的味道,那是你第一個晚上走上這個樓梯時的感覺,而你說過有朝一日,你可能會不得不再次懷著這種感覺走下樓梯的。現在你走下樓梯時就是這種感覺。
  哈澤德母親坐在桌邊,容光煥發;還有那些鮮豔的花朵;滲濾式咖啡壺面裡反照出的怪模怪樣的人形。但你的眼中只注意一件事,緊張的眼光從一進門起就老是偷偷看著。甚至在還沒走到門口時就在注意著了;從一看見那餐桌時起就在注意了。桌上是否有白色的東西,就在你的位子一邊?在你的位子附近是否有什麼長方形的白色物體?這一眼就可看出,因為桌市是有彩色圖案的,上有紅綠色斑塊。
  「帕特裡斯、親愛的,你沒睡好嗎?」哈澤德母親關切地問道。「你臉色有點憔悴。」
  剛才她走在樓梯上時臉色並不憔悴。她只是心事重重、心亂如麻。
  她把休安頓在他的椅子裡,花的功夫要稍長些。別老讓眼睛去往那兒看。別看著它,別想著它,別去想弄明白那裡面有什麼,你並不想知道裡面有什麼;就讓它呆在那兒,直到吃完早餐再去拆開它——
  「帕特裡斯,你把食物弄到他的臉頰上了。來,我來喂。」
  從兩手空著之時起,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她覺得她面前就好像有許多封信一樣,至少有四五封。她伸出手去拿咖啡壺,卻碰到了信的一隻角。她伸手去拿糖罐,卻碰到了它的另一隻角。她把餐巾向自己身邊挪近些,餐巾卻使它更向她靠近了兩三英寸,就這麼停在那兒。那信就在她的四周,一時,到處都是它。
  她真想放聲尖叫,她捏緊兩隻拳頭,兩手垂下,放在椅子兩邊。我不能那麼做,決不能。休好好地在我身邊,母親就在桌子對面——
  打開它,儘快打開它。快,趁你現在還有勇氣。
  信紙發出了一點撕裂聲,她的手指太粗太笨拙。
  這次多了二個字。
  「你從哪兒來?」
  她又一次攥緊了她的手,垂放在椅子邊。白色溶化進了她的手裡,又通過手指縫隙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早晨,從窗口望出去,外面的世界顯得相當苦澀。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一幢陌生的房子裡醒來。抱起自己的孩子——這是屬￿你的唯一合法的東西——抱著他徐徐走向窗邊,悄悄側過身子,幾乎沒拉開窗簾,從窗最遠端向外望去;並不是大步走到窗戶正前方,把窗簾完全拉開。只有在自己家裡的人會這樣做,而你卻不行。外面什麼也沒有,沒一樣屬￿你,或是為你準備的東西。一個充滿敵意的城鎮裡的一幢充滿敵意的房子。一片冰冷的陽光照在滿是石塊的地面上,在每一棵樹底下和每一幢房子的庇蔭處的一片片沉沉陰影就像人皺起了眉頭。今天,給草坪澆水的男子沒有轉過身來向你致意問候。現在他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他是一個暗地裡的敵人。
  她抱著孩子下樓去,每走一步就像聽到一下喪鐘聲。一到餐廳她就閉起了眼睛。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沒法讓自己睜開一下眼睛。
  「帕特裡斯,我覺得你看上去很不對勁。你應當瞅瞅自己的臉色,再跟孩子的臉色比比。」
  她睜開了眼睛。
  什麼也沒有。
  但它會來的,它還會再來的。它已寄來過一次,兩次,它就會再次寄來的。或許是明天,後天,或許是大後天。肯定還會再來的。毫無辦法,只有等待。坐在那兒,蔫不溜丟、絕望地等待著。這就好像把自己的腦袋俯在一個有點漏水的水龍頭底下,等待著下一滴冰冷的水滴從龍頭裡滴下來。
  在那些個早晨裡,世界是苦澀的,到了晚上,到處是陰影,雜亂地在她的四周蠕動,咄咄逼人地隨時要合攏來把她吞沒。
   
第二十八章

  她睡得很不踏實。一醒來腦中出現的就是這件事。這件事出現的原由,為什麼會寄來這封信,她腦中轉的盡是這些問題。並不是有了這件事使她睡不踏實,而是知道了這封信寄來的原由,這才是問題的實質。她知道得太清楚了。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睡不好。最近一段時間一直是這樣,老是沒法睡好。這不是一次例外而是成了一條規律。
  這種緊張開始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她的抵抗力在一點點耗去。她的神經慢慢地開始繃得越來越緊,每天繃緊一點。她知道,自己正臨近一個危險點,她沒法再承受下去了。並不是有了這些信,關鍵在於這個過程,老在等待下一封信的到來。它到來的時間拖得越長,她的神經不是放鬆,而是變得越緊張。這就好像眾所周知的那個比喻:等待著第二隻鞋的掉落①,可它卻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①原文為the second dropped shoe,源出旅店樓下的客人常為樓上客人脫鞋摔地聲所苦的事實。形容等待一件懸而未決的事到來時的心情。

  她再也沒法忍受下去了。「如果還會再來一封信,」她對自己說,「必定馬上會出什麼事。別再有信來了。別來了。」
  她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形象。並不是出於空虛,想自欺欺人,而是想看看這件事是否已毀損了她的容顏。想客觀地確定一下,她為此事所付出的代價。她的臉色蒼白憔悴。臉又在逐漸消瘦下去,在失去它的豐滿,臉頰又開始變得像先前在紐約時那般瘦削憔悴。她的眼底出現了略顯過深的陰影,有點過於明顯。她顯得精疲力竭,一副擔驚受伯的模樣。並沒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不過也夠明顯的了。這就是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後果。
  她穿好了衣服,再給休穿上衣服,然後抱著他一起下樓去。清早,像這樣呆在餐廳裡真令人愉快。初升的陽光照射進來,投下了一片香檳酒色;挺括的印度印花布窗簾;各種色彩明亮的瓷餐具;香氣四溢的咖啡壺;新烤制的麵包上蓋著餐巾以免變涼,散發出一般令人垂涎的香味。餐桌中央的鮮花是哈澤德母親從後花園採摘來的,總是采下來還不到一小時。哈澤德母親穿著晨服,使她看上去整潔得體,容光煥發。家庭,寧靜溫馨。
  「讓我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吧,」她內心在祈求,「讓我這麼生活下去吧。讓我擁有這一切吧。讓我享受它吧,這原本就是為了讓人享受的,它就是等著人去享受的。別把它從我身邊奪走,讓我擁有它吧。」
  她繞過餐桌走到她的身邊,吻了吻她,又把休遞過去讓她親吻。然後她把休安放在他的椅子裡,就在她們兩人中間,自己最後坐了下來。
  這時她看見了它們,正等著她呢。
  最上面的是一份百貨公司的商品介紹手冊,封在一個信封裡。從信封上角的抬頭她能確定這一點。可是底下還有,還有另一封信。從上面一封信下稍稍露出了它的四角。
  她拖延著,不敢好好去看看它。
  她用調羹舀著麥片,送到休的嘴裡,間歇啜吸著自己的水果汁。這封信正在破壞這頓早餐,它正在讓她的神經繃得越來越緊。
  它可能並不是那些信中的一封,可能是別的信。她的手猛地伸過去,百貨公司那封信移開了。
  「帕特裡斯·哈澤德夫人」
  信封上的字是用鋼筆寫的,一封個人信件。她以前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信;是誰寄給她的,是她認識的人嗎?一定是他,是的,又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她感到一陣眩暈,胃裡有一種冰冷的感覺。她像受了催眠術,著了迷似地看清了信封上的一切。三便士的紅色郵票,郵票上劃上了波浪形的注銷印記。接著是圓形郵戳,蓋在郵票邊上。信寄出的時間較晚,是在昨天晚上十二點鐘以後寄出的。從哪兒寄來的?她猜想著。誰寄來的?她能用心靈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黑暗中,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偷偷摸摸地走到一個街頭的郵箱前,一隻手急急地把一樣東西朝信箱的斜槽口塞去,槽口蓋合攏後發出了鏗的一聲。
  她只想拿上它離開這兒,把它帶上樓去,關上房門。但是她不把信打開就這麼帶走,那樣做會不會顯得有點遮遮掩掩?會不會不必要地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安全的就是在這兒,在這間房間裡把它打開;這幢房子裡的人們從不愛打探別人的事情,他們決不會提出任何問題。她知道,即便她在看了這封信後,就這麼把信攤開在這兒,它也會很安全,沒人會向它伸出手去的。
  她把餐刀伸進信封口蓋,把信撕開。
  哈澤德母親已經接過去給休喂早餐了,在她的眼裡這時只有了休一個人。每喂一口便發出一聲由衷的讚美。
  這時,她把對折的信紙打開了。鮮花還在那兒,它們掩蓋了她的手的顫抖。信紙是那麼空白,浪費了那麼多的空間,只寫了那麼幾個字。只是在紙的中間寫了一行,就寫在折縫上。
  「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能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陣陣抽緊。她竭力想要平息自己突然變得異常急促的呼吸聲,免得讓別人察覺。
  哈澤德母親正在讓休看他的盤子。「吃光了。休把它全吃光了!東西都到哪兒去了?」
  這時她又把信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她把它塞回到信封裡去,再把信折起來,先是一折二,然後再三折四,一直把它折小到能放進自己的手掌心。
  「再有一封信馬上就會出什麼事的。」這不,信來了,又一封信。
  她能感到自己的自製力在一點點消失,她不知道它會以什麼樣的災難性的形式消失。「我一定得離開這個房間,」她警告自己。「我一定得離開這張餐桌——就現在——趕快!」
  她突然站起身,稍稍在自己的椅子裡磕了一下。她轉過身不說一句話便離開了餐桌。
  「帕特裡斯,你不準備喝咖啡了?」
  「我馬上就下來,」她在門口外邊透不過氣地回答道。「我忘了一樣東西。」
  她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馬上關上了門。
  這就好像一道堤壩決了口。她一點不知道它會採取什麼形式。她曾想到,眼淚,或是一陣歇斯底里發作到頂點的大笑。哪一樣都不是,它是憤怒,一陣突發的狂怒,盲目的、徒然掙扎的、絕望的狂怒。
  她走到牆邊,把雙拳舉過頭頂,不停捶打著牆。然後走到另一堵牆前,再到下一堵牆,再到下一堵牆,就好像什麼人正在尋找一個發洩口,一邊發狂地大叫:「你究竟是誰?你從什麼地方寄來這些信?你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你不到光天化日下來?為什麼你不走出來讓我看見你?為什麼你不出來給我一個反擊的機會?」
  最後她停止了發作,萎靡不振,感情的爆發使她呼吸急促。在她清醒以後,隨之而來的是突然下定了決心。只有一個辦法去進行反擊,她只有一個辦法才能使他們的勢力對她進行的襲擊不致會傷害——
  她猛地打開了房門,又一次走下了樓梯。還是像她上樓去時一樣沒有流淚。她走得很快,身子微微擺動著很輕快地下了樓。她手中依然握著那封信。這回她是把信完全打開,一邊走一邊在撫平信紙。
  她回到了餐廳,步子還是同她平時走下樓梯一樣。
  「——就像一個好小夥一樣把牛奶全喝光了,」哈澤德母親充滿柔情地低聲說著。
  帕特裡斯輕快地繞過餐桌向她走去,在她身邊猛地停下了。
  「我想讓你看樣東西,」她很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她把信正對著她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就這麼站在那兒等著。
  「等一會兒,親愛的,讓我找到我的眼鏡,」哈澤德母親咕噥著同意了。她在餐桌上的許多餐具和食品中這兒找找那兒摸摸。「我知道你爸坐在餐桌邊時我是隨身帶著眼鏡的;我們兩人都在看報。」她抬頭向身體另一邊的餐具架看去。
  帕特裡斯就這麼站在那兒等著。她看著休。他還握著他的調羹,用整個小拳頭緊緊地握著它。他興高采烈地朝她揮動著手中的調羹。家庭。寧靜溫馨。
  突然她回到餐桌邊她自己的位子上,拿起還放在那兒的百貨公司的商品手冊,把第一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兒。
  「找到了,就在我的餐巾下面。找了半天原來卻在自己的面前。」哈澤德母親戴正了眼鏡,向她轉過身來。「好了,那是什麼,親愛的?」她打開那份商品手冊,看著它。
  帕特裡斯用手指著。「就是這種樣式的,就在這兒。第一種。它是不是——很吸引人?」
  她的另一隻手放在身後,手裡的那封信露出的部分被慢慢捏緊團皺,在她的手指間給捏得完全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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